帐篷入口的阴影下,站着宗秋。
他维持着投掷结束后的姿势,右臂因为极致的发力而微微前伸,手指还保持着甩出匕首瞬间的紧绷姿态,指尖甚至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瘦削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弓弦拉满,又骤然放松,此刻正以一种极细微的频率战栗着,那不是恐惧,而是肌肉纤维过度拉伸、肾上腺素狂暴冲刷后留下的生理痕迹。
宗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后怕,没有杀人后的惊惶,什么都没有。
那张与宗羽极为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冷峻线条的脸上,是一片空白,是死寂,是仿佛连灵魂都暂时抽离了的虚无。然而,与他脸上空洞表情形成骇人对比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被宗羽形容为“古井”、深不见底、很少起波澜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不再是简单的愤怒或凶狠,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杀意。那杀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黑色的火焰,从他眼中喷薄而出,将他视线所及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双眼睛而变得凝滞、冰冷。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用一把平日里切割食物的工具,精准、冷酷、毫不犹豫地终结了一条生命。
“秋……秋……”
宗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每一个音节都摩擦着受损的喉咙,带来针扎般的疼痛。这声音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对眼前景象的极度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弟弟此刻状态的陌生感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声微弱的呼唤,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宗秋周身那层由杀意和虚无构筑的屏障。
他像是猛地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翻涌着恐怖浪潮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焦距,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但留下的不是以往的沉寂,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迅速被压抑下去的、剧烈的情绪震荡。
宗秋快步上前,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具眉心插着匕首、刚刚被他亲手了结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他径直蹲在宗羽身边,目光立刻锁定在宗羽大腿上那个不断渗血的枪伤上。
“哥,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剥离情感的冷酷。这平静与他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与他眼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杀意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让宗羽感到一阵心悸。
宗秋没有等待宗羽回应,他伸出双手,那双骨节分明、刚刚掷出致命一击的手,此刻稳定得可怕,猛地撕下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摆。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动作麻利地将布条折叠、按压在宗羽腿部的伤口上,进行简单的加压包扎止血。他的手指偶尔擦过宗羽的皮肤,带着冰冷的触感,却又异常沉稳。
“我能走……”
宗羽试图挣扎,不愿将全部重量压在弟弟尚且单薄的肩膀上。失血和缺氧让他浑身乏力,自尊心却在负隅顽抗。
宗秋没有理会他微弱的反对,直接用行动打断了他。他一把将宗羽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然后用尽腰腿的力量,猛地将宗羽大半个体重撑了起来。
宗羽闷哼一声,腿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淋漓。
“忍着点。”宗秋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他搀扶着宗羽的手臂,却稳健如山。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搀扶着一步一趔趄的宗羽,艰难却坚定地向着帐篷外那片被战火蹂躏得支离破碎的黑暗逃去。身后,只留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帐篷里弥漫开的、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的残酷逃亡。
宗羽腿上的枪伤,因为缺乏最基本的消毒和有效的药物治疗,很快就开始发出不祥的信号。
伤口周围的皮肤变得红肿、发烫,轻轻一碰就疼得他浑身痉挛。随后,黄绿色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甜腥气的脓液开始不断渗出,浸透了简陋的包扎布条。不过两三天,伤口正式溃烂,边缘开始发黑,一股浓烈的、如同死老鼠混合着腐败水果的腐臭气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他们,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无法驱散。
高烧如同周期性的魔鬼,反复折磨着宗羽。寒冷和灼热在他体内交替上演,意识时常陷入模糊的沼泽。
他会时而清醒,在剧痛和恶臭中煎熬;时而昏沉,嘴里喃喃着破碎的呓语,有时是呼唤弟弟的名字,有时是回忆起早已逝去的、模糊的和平时光。
宗秋拖着他,在这片人间地狱里艰难求生。
他们躲避着交战双方漫无目的的流弹和清剿,提防着那些比野兽更凶残、专门在废墟中搜刮落单者的匪徒。
废墟和荒野成了他们唯一的藏身之所,残垣断壁勉强提供一丝遮蔽,冰冷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床铺。食物和水极度匮乏。
宗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猎犬,搜寻着一切可能下咽的东西,发霉的面包屑、干瘪的野果、甚至是从动物残骸上割下的腐肉。找到一点点干净的水源,如同发现了珍宝,他总是先强迫意识不清的宗羽喝下大部分,自己才舔舐着瓶盖上残留的水滴。
他看着哥哥原本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变得蜡黄、凹陷,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不可逆转地迅速流逝。
那双总是带着点不羁和活力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浑浊的痛苦和麻木。
宗秋那双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绝望”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