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石城县城还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县委招待所的餐厅里,其他巡察组成员正和石城县的几位领导一起吃早餐,气氛轻松。
叶铮端着盛满稀饭和咸菜的餐盘,刻意选了靠窗的角落。他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暗中观察着餐桌旁那些尽职尽责的石城县干部们。
他们脸上的笑容太过标准,说话的语气太过热情,就连喝粥的动作都仿佛是经过统一培训般的一致。
太过完美的东西,往往最值得怀疑。
他快速吃完早餐,放下碗筷,拎起公文包,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了招待所。
十分钟后,石城县汽车站。
这里和县城主干道的整洁形成了鲜明对比。地面坑洼,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和牲畜粪便的味道。几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那里,车身上满是泥点。
叶铮走到售票窗口,掏钱买了张去杏花乡的车票。
他今天扮演的,是一个刚从省城下来做乡村振兴调研的年轻干部。
一件朴素的夹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加上那双半旧的登山鞋,活脱脱一个刚从大学出来、被分配到省里机关的实习生形象。
他把公文包牢牢抱在胸前,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青涩与忐忑,仿佛生怕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他买的不是最便宜的普通票,而是稍贵的快车票。
七点整,中巴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车站。
车上大多是赶集的农民,带着鸡鸭、背着山货,大声用方言交谈着,完全没把这个独自坐车的年轻人放在眼里。
叶铮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腿上,眼睛望向窗外。
中巴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道上颠簸前行。
随着车辆驶离县城,窗外的景色也在悄然变化。
那些被精心修饰过的样板路、示范田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甚至有些破败的乡村景象。
车窗外掠过的大片农田,不少都显得荒芜,杂草丛生。
与县城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宣传照片,有着天壤之别。
四十分钟后,中巴车在杏花乡的路口停下。
“到杏花乡的下车了!”司机扯着嗓子喊道,头都没回。
叶铮随着几个农民一起下了车。
他站在路边,看着那条通往乡里的土路,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远处农家飘来的炊烟气息。
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与压抑。
他在路口站了一会儿,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几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从他身边走过,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眼,但没人主动搭话。
在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就会被格外注意的小地方,一个省城来的“实习生”,足够引起人们的警惕。
他没有直接去乡政府,而是背着包,沿着田间的小路往村里走去。
路边,几位老农正坐在田埂上休息,抽着旱烟。
叶铮缓步走了过去。
“大爷,跟您打听个路。”他走上前,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我是省里下来做乡村振兴调研的,想找几户人家聊聊。”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警惕。
其中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老农瞥了他一眼,用浓重的乡音问道:“你找哪家?”
“随便哪家都行。”叶铮的语气很真诚,“主要是想了解了解咱们这儿农业生产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困难没有。”
那老农沉默了片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平房,“那一片都住着人,你自己去问吧。”
叶铮没有气馁,反而蹲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了烟盒,递了过去。
“大爷,抽根烟。”
那是一盒很普通的烟,价格适中,是这个小地方的老农们可能接触过的档次。
他掏出打火机,帮老人点上。
烟雾缭绕中,老人的眼神稍微松动了一些。
“你是省里来的?”他又问了一遍,眼神里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少。
叶铮知道,光靠言语是不够的。
他需要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叶铮就住在了杏花乡最边上的一户农家里。
这户人家姓李,当家的叫李老栓,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
“是,我是省扶贫办新来的,处长让我下来多跑跑,了解真实情况。”
他没有选择住在乡里安排的招待所,而是就在这户农家的偏房里住了下来。
白天,他跟着李老栓下地干活。
起初,李老栓还拦着,“使不得使不得!你这省里来的干部,哪能干这些粗活!”
“没事,大爷,我在家也常干活。”叶铮卷起袖子,接过老人手里的锄头,动作竟颇为熟练。
锄地,除草,施肥……
虽然比不上这些老农们的娴熟,但那份认真和卖力,却是装不出来的。
他手上的动作很实在,一锄头下去,深度和力道都恰到好处。
这可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机关干部该有的样子。
李老栓看着这个省里来的年轻人一板一眼的认真劲儿,眼神里的那层冰,终于开始融化。
第二天傍晚,干完活回来,李老栓看着正在水井边冲洗泥土的叶铮,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你……跟以前的那些干部,不太一样。”他说。
叶铮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把汗。
“大爷,我看咱们这儿的地,土质其实不错,就是水利跟不上,好些地都荒了。”
叶铮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知道,当一个人开始愿意跟你说话时,那扇紧闭的心门,就快要打开了。
晚上,两人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农家自酿的米酒。
几杯酒下肚,李老栓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好地都让天宏公司给占了!”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说是要搞什么现代农业产业园,把咱们的地都收走了,可钱……到现在都没给够!”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又一杯酒喝下,老人的眼睛红了。
“他们……他们还打人!”他猛地扒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老栓叔去理论,被他们的人打得……现在腿还不利索!”
旁边的另一个老农也忍不住插话,“去年,老王家的小子,就是不给签字,被他们打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天宏公司……就是赵霸王开的!”另一个老人压低声音说道,“他姐夫是县委书记!咱们……咱们惹不起啊!”
叶铮默默地听着,眼神平静。
李老栓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那补贴呢?”叶铮轻声问道,“国家的农业补贴,都发到大家手里了吗?”
“补贴?”李老栓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那都是他们自己人的!咱们这些老实种地的,一分钱都没见到!”
“他们虚报面积,套取国家补贴!咱们的地被他们强占了,反过来还要说咱们是自愿流转的!”
“他们还逼着咱们按他们的价卖粮食!价钱压得比县里粮站还低!不卖就砸!就打!”
叶铮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