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铁手夜访带来的波澜,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并未改变既定的航向。北上京城,救治钱龙锡,揭露朝堂阴谋,此事关乎忠良性命,更牵动天下格局,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次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退思园的侧门再次悄然开启。与之前夜探燕子矶不同,此次出行,意味着他们将真正离开南京这座暂时的避风港,踏入前途未卜的北上险途。
水鉴先生亲自送到门口,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与不舍,他紧紧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叮嘱:“承志,一切小心。京城乃虎狼之地,步步杀机。见到钱阁老,万事谨慎,非到万不得已,切勿暴露身份。”他又看向温青,目光慈和,“青儿,保重自己,温家……和你父亲,都等着你平安消息。”
温青眼圈微红,用力点头:“水爷爷,您也多保重。”
程青竹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拍了拍背后的行囊,里面装满了他的宝贝酒葫芦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虫饵:“放心吧,水老头,有我和黄小子在,保管把这几个娃娃全须全尾地送到地头!”
黄真则已恢复了他那精明干练的商人模样,对水鉴先生拱手道:“先生留步,园中还需您坐镇。我等去也,必有消息传回。”
袁承志最后对水鉴先生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背上负着用粗布重重包裹的金蛇剑,怀中揣着那封师父给水鉴先生的回信(水鉴先生已阅毕,并附上了自己的名帖和几句关键口信),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一行人不再犹豫,借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掩护,迅速消失在南京城的街巷之中。按照计划,他们需先至城外指定地点,与李岩派来的闯军向导汇合。
汇合地点设在城北十余里外的一处荒废河神庙。当袁承志等人抵达时,庙前已有一小队约十余人马在等候。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悍汉子,皮肤黝黑,眼神机警,自称姓王,是李岩将军的亲兵队长。他验看了黄真出示的信物后,便干脆利落地安排众人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普通商旅服饰,混入他们的队伍中。
这支小队显然久经战阵,行动迅捷,纪律严明,对沿途地形极为熟悉。在王队长的指挥下,他们并未走官道,而是专挑荒僻小径、山林野路,昼伏夜出,巧妙地绕开了几处可能有官兵驻扎或盘查的城镇关隘。
一路之上,所见景象触目惊心。越往北走,战乱留下的创伤越是明显。村庄残破,田地荒芜,随处可见倒毙路旁的饿殍,幸存的百姓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偶尔遇到小股溃兵或土匪,王队长等人往往能凭借精良的装备和娴熟的配合迅速将其驱散或歼灭,展现出闯军精锐的强悍战力。
袁承志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父亲曾誓死扞卫的大明江山吗?这就是天下百姓正在经历的苦难吗?李自成那番关于“活不下去”的言论,再次在他耳边回响。他心中的某些信念,开始发生着微妙而坚定的变化。
数日之后,队伍已悄然穿过湖广,进入河南地界。此地已是闯军活动频繁的区域,官军势力大为收缩,但局势也更为混乱,各种势力鱼龙混杂。
这一夜,队伍在一座废弃的村落中扎营休息。连日奔波,众人都已疲惫不堪。温青靠着断壁,裹着毛毯,很快便沉沉睡去。程青竹和黄真在与王队长低声商议着接下来的路线。袁承志则坐在一堆篝火旁,默默擦拭着金蛇剑。剑身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暗金色光泽,那“嘶嘶”的剑鸣似乎也比平日更清晰了几分。
他脑海中回想着何铁手的话——“北上之路需小心我教中那些利欲熏心之徒的暗算”。这一路虽顺利,但他心中的警惕从未放松。五毒教手段诡谲,防不胜防,他必须时刻准备着。
忽然,他鼻翼微动,闻到一股极其淡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香,这香气混杂在柴火燃烧的气味和夜晚的湿气中,极难察觉,但他修炼混元功后感官敏锐远超常人,立刻心生警兆!
“屏住呼吸!有毒!”袁承志猛地站起,低喝一声,同时混元功瞬间遍布全身!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营地四周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机括之声!
“咻咻咻——!”
无数点寒星,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目标并非人身,而是众人围坐的篝火以及携带的饮水皮囊!寒星撞上皮囊或落入火堆,立刻爆开一团团色彩斑斓的烟雾,那股异样的甜香瞬间变得浓烈刺鼻!
“是五毒教的‘百花障’!快退!”程青竹经验丰富,一眼认出这毒烟的来历,大喝一声,赤阳掌力轰出,灼热的掌风将迎面飘来的毒烟逼开些许,同时一把拉起尚未完全清醒的温青向后急退。
黄真和王队长等人也反应极快,各施手段,或挥舞兵刃荡开毒烟,或就地翻滚寻找掩体。
袁承志首当其冲,但他早有防备,金蛇剑虽未出鞘,身形已如游龙般晃动,避开大部分毒烟,同时双掌连环拍出,掌风呼啸,将靠近的毒烟震散。他目光锐利如电,瞬间锁定毒烟射来的几个方向。
“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他清叱一声,身形猛地向左侧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扑去,人未至,一记蕴含着混元内力的劈空掌已隔空轰出!
“轰!”灌木丛被刚猛的掌力炸开,露出后面三个身穿五毒教服饰、手持怪异吹筒的教徒。那三人没想到袁承志如此迅捷精准,仓促间想要躲避已是不及,被掌风边缘扫中,顿时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其他方向也传来了厮杀声。程青竹如同猛虎入羊群,赤阳掌过处,毒烟辟易,两名试图偷袭的教徒被他灼热的掌力烧得惨叫连连。黄真铁笔点穴,手法精妙,已制住一人。王队长率领的闯军小队也展现出极强的战斗力,结阵自保,弓弩齐发,与从黑暗中涌出的十余名五毒教徒战在一处。
然而,五毒教徒显然有备而来,人数占优,且各种毒粉、毒虫、暗器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更有两名身着彩衣、头插翎羽的小头目,武功明显高出普通教徒一截,一个手持淬毒弯刀,刀法诡异狠辣,另一个则不断撒出各种毒虫,干扰众人。
营地瞬间陷入混乱,毒烟弥漫,视线受阻,惊呼声、兵刃交击声、毒虫嘶鸣声响成一片。
温青被程青竹护在身后,吓得脸色煞白,但她紧紧咬着嘴唇,拔出短剑,努力保持着镇定。阿福则挥舞着腰刀,拼命挡在温青侧面。
袁承志心知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旦吸入过多毒烟,后果不堪设想。他眼中寒光一闪,终于不再保留!
“锃——!”
清越的剑鸣撕裂夜空!金蛇剑骤然出鞘!暗金色的剑光在毒烟中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那森寒邪异的剑气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竟将周围的毒烟都逼退了几分!
手持淬毒弯刀的五毒教小头目正与一名闯军士兵缠斗,忽觉背后一股极其危险的寒意袭来,他骇然回头,只见一道暗金流光已至眼前!他拼命挥刀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弯刀应声而断!那小头目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又带着无匹锋锐的剑气顺着手臂直窜而上,整条臂膀瞬间失去知觉!他惊恐地看着那柄造型奇古、散发着凶戾之气的长剑,以及持剑少年那冰冷无情的眼神,心中亡魂大冒,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金蛇剑如同毒蛇吐信,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袁承志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手腕一抖,剑光回转,如同长了眼睛般点向另一名正在驱使毒虫的小头目!那小头目见同伴瞬间毙命,又感受到金蛇剑那令人心悸的煞气,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将手中一把毒砂向袁承志劈头盖脸撒来,同时身形急退!
袁承志不闪不避,金蛇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剑风竟将大部分毒砂卷飞,同时足下步伐如鬼魅般跟进,剑尖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那小头目退得快,袁承志的剑更快!眼看剑尖就要及体,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疯狂,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血雾中隐隐有金光闪烁!
“小心!是金蚕蛊!”程青竹见状,急忙大喝提醒。
然而袁承志剑势已发,收势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原本直刺的剑招陡然一变,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金蛇剑尖如同活物般高频震颤起来,划出数个极其微小迅疾的圆圈!
那点隐匿在血雾中的金光(金蚕蛊)被这高频震颤的剑圈一带,竟如同陷入漩涡,方向一偏,擦着袁承志的耳畔飞过,“噗”地一声没入他身后的一棵枯树,那枯树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
而袁承志的剑,已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因施展秘术而身形一滞的小头目心口!
转眼之间,两名五毒教头目毙命!剩下的教徒见首领身亡,又见那持剑少年如同杀神,哪里还敢恋战,发一声喊,如同潮水般退入黑暗,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快。营地中,只留下几具尸体、弥漫未散的毒烟和惊魂未定的众人。
王队长指挥手下迅速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并检查水源食物是否被污染。
程青竹走到袁承志身边,看着他手中那柄煞气渐渐收敛的金蛇剑,又看了看地上两名五毒教头目的尸体,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杀伐果断,不错!对这等人,仁慈不得。”
黄真也走了过来,面色凝重:“果然是五毒教的人,而且看手段,是何铁手所说的那一派。看来,北上的消息已经泄露,接下来的路,恐怕更难走了。”
袁承志还剑入鞘,脸色平静,但眼神却愈发深邃。他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缓缓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避不开,那便闯过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坚定。经过方才一战,他对自己融合后的武功更有信心,也对前路的艰险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温青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方干净的湿帕,低声道:“袁大哥,擦擦脸吧。”
袁承志接过帕子,看了她一眼,温青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他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
篝火重新燃起,驱散着夜的寒意和残留的毒烟。队伍稍作休整,必须在天亮前再次转移。
北上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血腥的序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