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孤臣之路
破窑内的死寂,被中年人最后那句“永不迷航”打破,却又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关乎未来命运的静默。马灯的光晕在中年人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使得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更显深邃。
他没有立刻让邓枫离开,而是向前踱了半步,几乎站在马灯光芒的边缘,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凿入邓枫的耳膜与心扉。
“‘启明’同志,‘成为最深的铆钉’,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一套需要你用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去演绎的、无比残酷的行为准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提前剖开邓枫未来必将面对的种种惨烈场景,“你要做到的,绝非简单的隐藏和传递情报。你要‘进取’,要主动,要在敌人的体系中,踩着可能的尸骨,一步步走向权力的核心。”
邓枫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这意味着,”中年人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作战计划,“首先,你必须表现出对国民党,尤其是对蒋介石及其核心集团的、超越所有人的‘忠诚’。这种忠诚,不能有丝毫勉强,必须发自‘肺腑’,融入你的一言一行。你要成为他们眼中最可靠的‘自己人’,甚至要比胡宗南、贺衷寒那些人,显得更为‘纯粹’,更为‘坚定’。”
邓枫感到喉咙有些发干。这意味着,他未来可能要面对更多来自右派同学的拉拢,甚至要违心地去赞同一些他内心极度排斥的言论和行动。
“其次,”中年人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击狠过一击,“为了获取无可辩驳的信任,在必要的时候,组织可能会要求你,提供一些经过精心筛选、看似关键实则可控的‘情报’,或者,在敌人的行动中,‘积极配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锁住邓枫瞬间收缩的瞳孔,说出了最残酷的可能性:
“甚至……不排除在未来的某次‘清党’或‘清剿’行动中,你需要……亲自参与,或者至少是在表面上,主导对某些……我们自己的同志、或者进步外围组织的打击。”
窑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邓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眼前仿佛闪过沙基街头陈赓逆流而上的身影,闪过农会里老农那信任的目光。要让他把枪口对准这些人?哪怕只是演戏?
“这……!”一股强烈的恶心与抗拒感涌上喉头,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中年人仿佛看穿了他灵魂的震颤,语气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这违背了我们作为革命者的本能与情感。但你要明白,为了保住‘启明’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为了在敌人未来的疯狂屠杀中,能保护下更多的同志,能窃取到决定胜负的情报,局部的、策略性的牺牲,有时是不可避免的。你所承受的内心煎熬,将是你对党、对革命事业最极致的忠诚体现。”
他微微前倾身体,马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启明’同志,我必须让你彻底明白,从你接受任务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仅仅是我们隐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在敌人眼中,你必须,也必将成为一个孤傲、坚定、只效忠于他们的‘孤臣’!你要忍受的,不仅是无处不在的危险,更是远超常人想象的、来自自己人的唾骂与憎恨,是永无止境的孤独,是与昔日理想和战友在形式上彻底决裂的巨大痛苦!”
“孤臣……”邓枫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有千斤重担压上肩头,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脊梁压弯。这意味着,他可能永远无法站在阳光下接受荣誉,可能要被自己真正守护的人们误解一生。
“是的,孤臣。”中年人重重地点头,“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黑夜里的独行。你的功绩,或许要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才能被少数人知晓;或许……永远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你,能做到吗?”
邓枫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周恩来描绘的工业蓝图、陈赓在弹雨中的身影、杨松在农民中间的沉静、沙基的鲜血、老农眼中的微光……与眼前这必须面对的、黑暗而残酷的未来交织碰撞。巨大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扯碎。
但仅仅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了双眼。那短暂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取代。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如同被烈焰淬炼过的寒铁。
他迎向中年人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
“我能做到。为了最终的胜利,我甘为‘孤臣’。”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这简短的九个字。但这九个字背后,是他对自己全部情感、全部声誉、乃至全部未来的彻底献祭。
中年人久久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入脑海。终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的选择,记住你此刻的决心。未来的路,你好自为之。”
他后退一步,重新隐入马灯光芒之外的阴影中,示意杨松可以进行后续的具体交代。
邓枫站在原地,身体依旧挺拔,但内心深处,某个部分已经悄然死去,另一个更为坚韧、更为冷酷的部分,正在破土而生。他知道,那个曾经渴望在阳光下建功立业的邓枫,已经留在了这座破窑之外。从今夜起,他是同志“启明”,也是即将步入敌人阵营的“孤臣”。
一条布满荆棘、注定孤独的漫漫长路,在他脚下,清晰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