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李长史和孙隆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那十几名刚才还声泪俱下的绸缎商人,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的缝隙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这已经不是在讲道理,这是在诛心。
林望没有咄咄逼人,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将一道无解的难题,血淋淋地摆在了裕王朱载墎的面前。
空气中,只剩下那个断腿老兵粗重的喘息,和张王氏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
圣贤书上描绘的“仁政”,是省刑罚,薄税敛。可书上没说,省下来的税,是进了富商的口袋,还是变成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金。
他看着面前那两本账册。
一本,是白花花的银子,是江南的繁华,是这些商人背后那一张张错综复杂、直达朝堂的关系网。
另一本,是断掉的腿,是新添的坟,是哈密卫这台战争机器运转时,被碾碎的血肉。
他缓缓闭上眼睛,张居正在他离京前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王爷,您要去的不是绝地,而是您自己的‘潜龙之渊’!”
何为潜龙?潜龙,就是要能潜于九渊之下,看清水底的泥沙与白骨,而不是只盯着水面的风光。
裕王睁开了眼。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之前的迷茫与挣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澄澈。
“李四,”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本王问你,你的腿,后悔吗?”
那名叫李四的老兵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那条独腿支撑的腰杆,用力捶了一下胸口。“回王爷!不悔!俺们当兵的,死在战场上,是本分!只要家里的婆娘娃儿能有口饭吃,值了!”
裕王又转向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张王氏,你的丈夫,是条好汉。”
女人麻木的脸上,终于滚下两行热泪,她抱着孩子,深深地弯下腰,说不出一句话。
裕王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那群商人面前。
为首的商人吓得一哆嗦,磕头如捣蒜:“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你们的生意,本王不懂。”朱载墎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但本王知道,你们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是李四这样的人,用腿换来的。你们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算计利润,是因为张三那样的人,把命埋在了这地底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商人的脸。
“这三千九百两的税,一文都不能少。你们若觉得委屈,可以不来哈密做生意。本王绝不强求。”
“但只要你们踏入哈密卫的地界,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都沾着他们的血汗。交税,是你们该付的代价。”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道:“孙隆。”
“奴……奴才在。”孙隆哆哆嗦嗦地应道。
“送客。”
商人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李长史张了张嘴,看着裕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引经据典的道理,在刚才那番景象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林望对着裕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什么也没说,便带着那一兵一民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四,吩咐搀扶他的亲兵:“告诉军需处,李四的月钱,从这个月起,上浮三成。从我账上划。”
李四浑身一震,这个在瓦剌人箭雨下都没皱眉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大厅里终于安静下来。
裕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白水,一饮而尽。
“殿下……”李长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退下吧,”裕王挥了挥手,“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待所有人都退去,裕王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厅里,直到夜幕降临。
他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突然,他猛地站起,冲出大厅,径直朝着林望的指挥使府走去。
他一脚踹开林望书房的门。
林望正坐在沙盘前,就着一盏油灯,研究着堪舆图,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你算计我!”裕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因愤怒而赤红,“你故意设下这个局!你让我当这个恶人!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得罪的,不是十几个商人,是他们背后整个江南的士绅集团!我未来的路,被你堵死了一半!”
这是他第一次在林望面前失态,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
林望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放下手中的小旗,站起身,给裕王倒了一杯热茶。
“殿下,您觉得,什么是仁政?”
“少废话!”裕王一把挥开茶杯,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我问你话!”
“我正在回答殿下。”林望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殿下以为,仁政,就是对所有人都好,做一个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吗?”
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错。这天下,从来就没有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政令。所谓的‘仁’,不是态度,而是选择。是分配。”
林望走到裕王面前,目光灼灼。
“一块饼,就这么大。以前,士绅吃八成,百姓吃一成,朝廷吃一成。您觉得不公,想让百姓多吃一点。那您说,多出来的这一块,是从士绅嘴里抢,还是从朝廷的开支里扣?”
“那些商人,他们跟您讲孟子。可孟子所在的时代,天下是周天子的,田地也是公有的。他可以跟梁惠王讲仁义,因为割的是王侯的肉。”
“可现在呢?大明的天下,名义上是朱家的,实际上,七成的土地和财富,都掌握在那些‘与国同休’的士绅大族手里。您想对百姓‘仁’,就必须对他们‘不仁’。您想当个好人,就做不成一个好皇帝。”
林望的声音,精准剖开裕王脑中那些温情脉脉的道德经义。
“今天,您只是选择了让谁来付这个代价。是让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少赚一点,还是让为您守土的将士流血又流泪。”
“这,就是统治。这就是王道与霸道的真正分野。王道,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明确地选择保护谁,打击谁。霸道,则是谁也不保护,只顾自己。”
裕王呆立当场。
他想反驳,却发现林望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没有别的选择?”
“有。”林望看着他,一字一顿,“您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像京城里的那些衮衮诸公一样,看着大明的根基,被一点点蛀空。
然后,等到天下大乱,流民四起。”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看着裕王。
书房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朱载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今天第一次沾染了权力的味道。
那味道,不是甘甜,而是苦涩,带着血腥。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林望说。
林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只金丝雀,终于开始学着张开利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