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乘风缓缓抬手,在那扇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巨门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了一下。
“嗡——”
低沉的机括运行声响起,下一刻,那扇沉重无比的大铁门竟从下而上,缓缓、平稳地升起,露出门后的景象。
这里,仿佛是这头钢铁巨龙最核心、最隐秘的心脏地带。
门开的瞬间,首先映入谢天歌眼帘的,是满室悬挂的、密密麻麻的机械设计图。
它们用细绳悬挂在横梁上,如同某种奇特的幡旗,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轻摆动。
那纸张上熟悉的笔触、勾勒线条的习惯、甚至偶尔出现的、二哥特有的标注符号……谢天歌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为之停滞。
这些随风轻摆的图纸,反而形成了一道晃动的帷幕,隔绝了视线,让人一眼望不到房间的深处。
谢天歌急切地踮起脚尖,目光在图纸的缝隙间拼命搜寻,却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呼延乘风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谢天歌敏锐地感觉到,不仅是他,连他身边那四名如同影子般的玄甲亲卫,此刻也处于一种高度警戒的状态,肌肉紧绷,气息内敛,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
越往里走,谢天歌心中的违和感越强——这密不透风的“铁棺材”内部,怎么会有风?
下一刻,她便有了答案。
房间的中心,景象豁然开朗。上方的房顶竟被硬生生掏空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巨大口子,如同开了一个天窗。
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在地上投下一片皎洁的光斑,甚至能透过这方寸之地,看到外面深邃夜空中的点点星斗。
这奇异的景象让谢天歌有瞬间的失神。
然而,她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一阵低沉的、机关运行的“嗡嗡”声骤然响起!
寒光乍现!数排粗壮、尖锐的巨大铁刺,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地从四周的墙体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房间中心的几人!
谢天歌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想做出防御姿态。
可呼延乘风却好似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依旧站在原地,屹立不动。
他身前的四名亲卫反应快如鬼魅,几乎在铁刺射出的同一时间,身形交错,刀光闪动!
只听一阵“锵锵”脆响,那些来势汹汹的铁刺竟被他们精准地格挡、劈碎,散落一地残骸。
呼延乘风仿佛对袭击的来源了如指掌。他连眼皮都未曾多动一下,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那个天井开口的边缘。
在那里,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一个人影正慵懒地仰躺着,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袭击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看着星空。
“有人要见你。”呼延乘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
那天井上的人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谢天歌的心跳却在这一瞬间失控般地加速,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她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眼泪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比她的理智更先一步认出了至亲,迅速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才发出一声小小的、轻轻的、带着巨大不确定和生怕惊扰了这场梦的呼唤:
“二……哥……?”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却在那天井上的人影身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只见那原本慵懒躺着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带着几分惊慌和狼狈,直直地从天井边沿跌落下来!
但他的身手依旧矫健得惊人。下坠的过程中,他腰肢巧妙地在空中一拧,双腿在墙壁上借力一点,几个干净利落的翻身,如同暗夜中翩然起舞的鹰隼,稳稳地、准确地落在了谢天歌的面前。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谢天歌怔怔地、渴望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他穿着一身舒适的黑色衣袍,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带着几分落拓不羁。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明亮眼眸,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如同星河流转般的不敢置信和迅速积聚的水雾。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稀疏的青色胡茬,眼窝下有着淡淡的浮肿痕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沧桑感,却依旧难掩骨子里的那份潇洒与英俊。
谢云旗片刻震惊后又怕失去一般的,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呆立原地的谢天歌狠狠地、用力地拉到自己跟前!
“天歌……天歌……谢天歌!”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巨大的悲痛,一遍又一遍地、嘶哑地重复着她的名字,“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真实的触感,这熟悉的怀抱,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道。
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绝望,思念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谢云旗!你骗人…” 谢天歌琥珀色的眸子里,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开始用小小的、却蕴含了所有无助与愤怒的拳头,不停地、用力地捶打着谢云旗结实的胸口。
“你说过要来接我的……你为什么没来……!” 每一拳,都带着一声泣血的控诉。
“大哥也没来……!”
“爹也没来……!”
“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谢天歌每说一句,便更加用力地捶打他一下,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所有失去家人的绝望,都通过这原始的、孩子气的方式,尽数发泄出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给我准备的什么嫁妆!我不要什么谢家诏令!”
她哭喊着,声音嘶哑,像个被全世界抛弃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我只要你们……活着……我只要你们活着回来!我不要一个人……一个人在冰冷的家里……在冰冷的皇宫……我要你们回来……要你们活着!!要你们…活着!”
这是谢天歌头一次如此失控,如此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
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苦苦支撑的谢家遗孤,她变回了那个可以被哥哥无限宠溺、受了委屈就可以放肆大哭的孩子。
她这样的哭声,比战场上任何惨烈的景象,比身上任何伤痛,都更让谢云旗心如刀绞。
他一遍又一遍,用最轻柔、最熟悉的力道,抚摸着妹妹的后脑勺和颤抖的脊背,无声地、坚定地安抚着她,传递着“哥哥在”的信号。
呼延乘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房间的阴影角落。
终于,谢天歌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
但她那双紧紧拽着谢云旗胳膊的手,却依然用尽了全力,指节泛白,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谢云旗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他用自己宽大的袖子,为她擦拭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
“别哭了,别哭了……” 他的声音沙哑,眼底因为妹妹的出现而重新燃起了光亮,“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爱哭鼻子。”
他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开始打量三年未见的她。
还好还好,只是瘦了一点。再养胖就好了…
目光触及她头上那些异域风情的流苏发饰时,眉头嫌弃地拧成了一个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发饰……”
然后,他的手摸到了披在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外袍,意识到是谁的衣服后,语气更是带上了明显的不悦,“谁让你乱穿别人衣服的?”
他动作利落地将那件外袍从她身上扒了下来,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外袍之下,谢天歌那身过于“清凉”的北疆婢女服饰时,谢云旗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依然是熟悉的的指责,声音陡然拔高。那截裸露在外的雪白腰肢,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二话不说,像丢垃圾一样将呼延乘风的外袍狠狠扔到一边,然后拉着谢天歌的手,雷厉风行地走向房间一角,那里是他日常休息的简陋区域。
他快速打开一个金属柜子,从里面精准地抽出一件他自己干净的白色里衣,不由分说地、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披在谢天歌身上,仔细地为她系好衣带,将那身碍眼的婢女服彻底遮掩住。
做完这一切,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妹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谢云旗才算是满意地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这时,他似乎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冰冷的空间里,并不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他的余光冷冷地扫向那个一直静立在阴影中的白色身影,语气疏离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我和天歌有话要说。”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想被打扰。”
出乎谢天歌的意料,那个阴鸷可怕的男人,竟然异常爽快地回了一个字:“好。”
随即,他便带着那四名如同影子般的玄甲护卫,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踏出了这间核心密室。
“轰隆隆——”
沉重的铁门再次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这钢铁铸就的牢笼里,一时间,只剩下从头顶天井倾泻而下的、孤寂而冷清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这对刚刚经历生死重逢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