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 戌时三刻
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曲应策终于从如海的案牍中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疲惫。他搁下御笔,身体向后靠在龙椅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侍立在侧的苏公公恰到好处地躬身上前,将一盏温热的甜羹轻轻放在案头,声音温和而恭谨:“陛下操劳一日了,用些冰糖银耳羹润润喉吧。”
曲应策缓缓端起那白玉般精致的小碗,舀了几勺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驱散了政务带来的沉闷。他放下碗勺,吩咐道:“这甜汤尚可。给谢小姐也送一份去。”
“是,陛下。”苏公公连忙应下,转身便对殿外候着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小太监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张罗了。
苏公公脸上堆起笑容,适时地禀报道:“陛下,三日后便是大婚了,礼部那边已是日夜赶工,诸事大致齐备了。给谢小姐准备的大婚吉服、钗环首饰,如今都陈列在祈年殿呢,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整间偏殿。您看……是否这就差人给凤藻宫那边送过去。”
曲应策闻言抬眸:“祈年殿?”
“回陛下,正是祈年殿东偏殿。”苏公公躬身确认。
曲应策悠悠地起了身,他挑眉道,“先带朕去看看。”
苏公公颇为意外,没想到陛下会亲自去查看这些琐碎物事,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侧身引路:“是,陛下。”
曲应策步履极快,苏公公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不多时,便到了祈年殿东偏殿。殿内灯火通明,数十名宫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擦拭着各式物品,见皇帝突然驾临,慌忙跪倒一片。
曲应策挥了挥手,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都退下。”
宫人们屏息静气,迅速而有序地退出了殿外。
霎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曲应策一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那悬挂在正中衣架上的正红色凤尾吉服,华丽庄重,裙摆迤逦长达数丈,如同铺陈的朝霞;旁边陈列着的凤冠,珠翠环绕,宝石生辉,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还有那些摆放整齐的各式首饰、玉器、摆件,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寓意着“百年好合”、“鸾凤和鸣”。
平日里,他或许会觉得这些浓烈的色彩与繁复的纹样过于俗艳,但此刻,这片炽烈而喜庆的红色海洋,却让他冰冷的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暖流,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平凡的幸福感悄然蔓延。
苏公公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小心地走到曲应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轻声道:“陛下,都在这儿了。时日虽仓促了些,但内廷上下无人敢怠慢,该有的一样都不少,规制皆是按最高品级置办的。”
曲应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最为夺目的吉服上,尤其是那长得过分的拖尾。
苏公公见状,连忙解释:“陛下,这是大婚当日亲迎与授册宝时需穿着的礼服。”然后他又指了指旁边那件面料柔软的,“这个是合衾礼时的吉服。”
曲应策却微微蹙眉,“她性子活泼,不喜欢这样繁琐的衣裳。让尚工局设法将拖尾改短。”
苏公公一愣,面露难色:“可是陛下……这拖尾规制是祖制所定,象征着皇后娘娘的尊贵与威仪…………这于礼制不合啊……”
话未说完,便被曲应策一记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里分明写着“朕即是礼制”。
苏公公立刻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躬身道:“老奴明白,这就吩咐下去。”
曲应策又走到陈列首饰的紫檀木长案前,修长的手指掠过那些金光璀璨、分量十足的凤钗、步摇。他拿起几支掂了掂,眉头微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把这些过于沉重、样式繁杂的都收起来。挑些轻巧、精致的款式备用即可。”
“是,陛下,老奴记下了。”苏公公赶紧应承。
接下来,这位日理万机的年轻帝王,竟难得地显出了极大的耐心。他将大婚当日需用到的物品,从发簪、耳珰,到合卺酒器,甚至连梳头要用到的玉梳、象牙梳,都一一仔细看过,并不时提出些修改意见——无非是围绕着“减轻重量”、“简化繁琐”、“便于行动”这几个核心。
苏公公一一牢记在心,心中暗叹,陛下对这位未来皇后,当真是用心至极。
待所有物品大致检视完毕,曲应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再次缓步走回到那件正红色的吉服前,驻足凝视。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光滑的锦缎上精致的刺绣纹路,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脑海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明艳灵动的少女,穿上这身他为她精心调整过的嫁衣,巧笑嫣然站在他身旁的模样。
一股炽热的情愫混合着强烈的期待,猛地涌上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这三日的等待,竟如此漫长,恨不得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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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
曲应策刚结束早朝,一袭玄黑龙袍还未换下,眉宇间尚带着与群臣议政后的肃穆。
他正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正是暗卫肖黎。
肖黎急声禀报,“陛下!苍原战场突生巨变!”
曲应策霍然抬头。
肖黎语速极快,字字如锤:“谢家军在与夏军主力对峙之际,元帅谢淳突然令全线后撤,竟放任宇文破大军长驱直入,兵不血刃占领了战略要地苍原城!此刻,谢家军已退守至二十里外,按兵不动,形同……形同坐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随军监军已连发三道密折军报,指控谢淳元帅及其子谢绽英、谢云旗有通敌叛国之嫌!三道军报由不同驿路分别发出,以防不测,最快的一道,后日午前必达京城!此外,驻扎在百里外的傅擎苍将军所率新军,似已察觉前方异动,营中有拔寨起营之象!”
“咔嚓!”
一声脆响!曲应策手中那支御用的紫檀狼毫笔,竟被他生生捏断!断茬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未觉。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温度骤降。曲应策的脸色冰寒到了极点,“怎么会这样?”
肖黎深深低下头:“我们安插在谢家军中的暗桩也不知缘由!”
曲应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帝王惊人的自制力让他迅速压下了最初的震怒。他眼神锐利如鹰,大脑飞速运转,仅仅沉吟片刻,便发出一连串清晰而冰冷的指令:
“立刻派人拖延监军第一道军报入京时间!朝中内外封锁消息,尤其是凤藻宫!”
“是,陛下!”肖黎斩钉截铁地回道,“那新军……”
曲应策目光转向肖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新军只有五万,谢家军即便经历苦战,根基犹在,至少仍有二十万之众!傅擎苍不是莽夫,他手中虽有先帝密旨,但绝不敢在情况未明时,轻易踏入二十万大军的营地宣读兼并旨意!你只需派人盯紧新军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肖黎拱手领命,动作干净利落。
但曲应策仿佛还觉得不够稳妥。他猛地抬头,补充道,“让韩霖亲自挑选最可靠的人手,立刻出发,快马加鞭,直奔苍原战场!朕要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臣即刻去办!”肖黎深知事关重大,身影一闪,已如轻烟般消失在殿内。
空旷的承乾殿内,只剩下曲应策一人。他缓缓闭上双眼,强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与噬人的焦躁。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风暴的中心,恰恰是他最无法承受失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