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陆司辰先生吗?有您的急件,需要本人签收。”
快递员的声音打断了陆司辰正要发动的动作。他微微蹙眉,接过那个扁平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文件袋,触手感觉里面似乎是几张纸。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掠过心头,尤其是在刚刚离开那栋充满矛盾记忆的老宅之后。
他道了谢,坐回驾驶座,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车窗外的光线,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张纸。
第一张,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格式标准的离婚协议书。女方的位置,赫然签着沈玉茹的名字,字迹有些虚弱,但清晰可辨。男方的位置是空的,对应的名字是一个陆司辰从未听过的陌生男人。日期,就在她病发入院的前几天。
陆司辰愣住了。
离婚?他从未听说过母亲还有一段受法律保护的婚姻存在。在他的认知里,他的父亲早在他幼年时便因意外去世。这个女人,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第二张纸。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是沈玉茹手写的一段话,笔迹与笔记本上最后那句“我把他弄丢了”一样凌乱而用力,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司辰: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无法亲口向你解释。协议书上的人,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我们从未结婚,这份协议是我单方面准备的,为了在法律上彻底斩断与他的关联,也为了……不让他以任何名义打扰你。
我一生都在构筑堤坝,试图将你隔绝在我所认知的‘风险’与‘不确定’之外,包括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包括所有可能让你‘偏离正轨’的人和事。我用我的方式‘爱’你,也将你推得越来越远。
直到在冷湖,当我发现我甚至试图玷污你祖父——那个我一生最敬重也最想让你成为的人——的学术清誉时,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我无法祈求你的原谅,那太奢侈。
你博士毕业那天,是我这辈子最骄傲,也最绝望的一天。我成功了,也彻底失败了。
对不起,用错误的方式爱了你这么多年。
最后,能为你做的,似乎只有彻底清空自己,不再成为你的负累。
祝你和微漾,幸福。
母 沈玉茹绝笔」
没有日期。
陆司辰握着那两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重逾千斤。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
父亲……还活着?一个他从未谋面、甚至从未知晓其存在的陌生人。
母亲那些偏执到令人窒息的控制,那些不择手段的干预,其根源,除了家族期望和她自身的强势,是否也掺杂了对那个“不负责任”男人的恐惧与怨恨?她是否将他当成了那个男人的投射,试图通过完全掌控他来避免重蹈覆辙?
那些她口口声声的“为你好”,背后到底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恐惧,有多少是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扭曲的心理投射?
他想起老宅书房里那本冷静到残酷的观察日志,想起空房间里那幅巨大的肖像,想起器官捐献自愿书,想起这封绝笔信……
她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程序员,为他编写了一套她认为绝对安全、绝对正确的“人生代码”,不容许任何bug和异常。当她最终发现这套代码不仅无法运行,反而导致了系统崩溃时,她选择了……自我格式化。
一种巨大而沉痛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陆司辰淹没。这一次,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切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凉。
为母亲那走入极端、最终自我毁灭的一生。
也为那个在重重枷锁下,艰难长大的自己。
他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直到林微漾担忧的电话打来。
“司辰,你还好吗?怎么还没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事,路上有点堵车,马上就回。”
挂断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封绝笔信和那份荒诞的离婚协议,然后将它们仔细地折好,重新塞回文件袋,扔进了副驾驶的储物格里。
发动汽车,驶离了这个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地方。
回到家,林微漾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虽然他极力掩饰,但那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悲戚,无法逃过她的眼睛。
她没有多问,只是在他进门时,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紧紧的拥抱。
晚上,陆司辰罕见地没有去书房工作,而是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林微漾躺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今天去老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她轻声问。
陆司辰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微漾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她准备放弃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缥缈:
“她留了一封信……还有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
他没有详细说信的内容,也没有提那个陌生的“父亲”,只是翻过身,将林微漾紧紧搂在怀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像一个寻求温暖和锚点的孩子。
“微漾,”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答应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们之间,永远不要有猜忌,不要有控制,不要……变成那样。”
林微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回抱住他,用力地点头,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答应你。我们之间,只有信任,只有支持,只有爱。”
她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她的话语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陆司辰似乎真的将老宅和那封信带来的冲击埋藏了起来。他更加专注于和林微漾一起规划的未来。他们开始正式筹备婚礼,风格定为他们都喜欢的简约温馨,只邀请最亲近的朋友和师长。
他也没有再去管那栋老宅,任由它空置在那里,仿佛那只是生命中一个需要被封存的坐标。
生活仿佛终于驶入了平静而温暖的港湾。
直到一个月后,陆司辰接到了来自器官捐献协调员的第二个电话。对方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加沉重。
“陆先生,很遗憾通知您,沈玉茹女士于昨日凌晨,因心脏衰竭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去世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继续说道:“根据她生前签署的协议,我们已经完成了器官获取手术。她的肝脏和肾脏,成功挽救了三位患者的生命。角膜也已完成捐献评估。”
陆司辰握着电话,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外面阳光灿烂,他却感觉周身冰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那种空茫的、仿佛某种联结被彻底斩断的感觉,还是如此清晰。
“另外,”协调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沈女士还有一份指定的遗物,要求在她身后转交给您。是一个密封的金属盒。”
“我知道了。”陆司辰的声音干涩,“谢谢。”
挂断电话,他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微漾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几天后,那个密封的、冰冷的金属盒被送到了他们手中。盒子不大,却很沉,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陆司辰拿着盒子,走进了书房。林微漾没有跟进去,她知道,这是他需要独自面对的最后一部分。
在书房里,陆司辰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密封的金属盒。
里面没有信件,没有日记,只有一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黑色数据硬盘,以及一张放在最上面的、手写的便签条。
便签条上,是沈玉茹生命中最后阶段,那虚弱却依旧力图工整的字迹:
「这是我所能找到的,关于你父亲的所有信息,以及……我这些年,试图干预你人生的,所有‘操作记录’。」
「现在,都交给你。」
「如何处置,由你决定。」
陆司辰看着那堆如同她一生偏执与控制欲化身的硬盘,又看了看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块硬盘。它的标签上,手写着两个英文单词——
「project Genesis」(创世纪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