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秋日总是来得格外早,九月的风已经带着丝丝凉意。和曾经门庭若市的丞相府不同,这里只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在打扫落叶。
嬴炎踏进这座府邸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院墙上的漆已经剥落大半,木门也有了裂痕。
“公子来了。”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从内院传来。
嬴炎抬头,看见一位身着素色深衣的妇人站在廊下。虽然已经年近六十,但嬴氏——秦孝文王的小女儿,李斯的夫人——依然保持着宗室女子特有的高贵。
只是那双曾经傲视群臣的眼睛,如今却带着几分示好的笑意。
嬴炎恭敬地行了一礼,却刻意没有行全礼。他如今已是准太子,而对方不过是个罪臣之妻,尽管她身上流着赢氏的血。
嬴氏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嬴炎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内室紧闭的房门,“李公可好?”
嬴氏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托陛下的洪福,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嬴炎点点头,没有接话。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李斯虽然失势,但其政治智慧和对秦律的了解无人能及。
父皇和他都需要这个老狐狸来解决军功爵制的危机。
“公子远道而来,不如进屋喝杯茶?”嬴氏侧身让出一条路,姿态放得很低,却又不失宗室风范。
嬴炎迈步向前,却在经过嬴氏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您其实不必如此。”
嬴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公子说笑了。如今我们李家已是过街老鼠,能得公子垂询,已是天大的恩典。”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李斯坐在一张椅子上,衣冠整齐得仿佛还要上朝一般。看到嬴炎进来,他艰难地似乎是想要行礼。
“李公不必多礼。”嬴炎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现如今还是好好休养为要。”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顺从地坐了回去:“多谢公子体恤。老朽如今已是庶民,当不起公子如此礼遇。”
嬴炎在李斯对面坐下,接过嬴氏亲自端来的茶盏。茶水不是往日的上等秦茶,而是普通的山野粗茶,苦涩中带着一丝霉味。
他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放下茶盏。
“李公,实不相瞒,父皇与我近日为一事所困扰。”嬴炎开门见山,“军功爵制积弊已久,如今边关战事频繁,将士们却因爵位无法兑现而怨声载道。”
这东西明摆着要改。
可大秦往上的制度主要就是军功爵制,这是根本。
李斯的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早就料到嬴炎此行的目的。军功爵制是秦国立国之本,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隐患……
“公子,”李斯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依然有力,“老朽如今戴罪之身,本不该妄议朝政。但为大秦计,老朽斗胆建言——”
嬴炎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军功爵制本为激励将士、扩张疆土,但如今六国已经覆灭,需要休养生息。”李斯眼中闪烁着昔日丞相的锐利。
他在朝堂上的时候一天到晚支持着打仗,但实际上大秦到底需不需要休养生息……他比谁都清楚。
“可大秦因为军功爵制而改变的军卒不愿意,他们依旧想要打仗立军功。”
“李公可有解决之策?”
李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嬴氏和李由,然后缓缓道:“公子,老朽有一不情之请。”
嬴炎会意,对嬴氏和李由道:“夫人,李郎君,可否容我与李公单独一谈?”
嬴氏优雅地行了一礼,带着李由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两人时,李斯突然从座位上滑下来,以头触地:“公子,老朽愿以残生之力,为公子解此难题。只求公子保全我妻儿性命!”
嬴炎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站了起来:“李公这是何意?快请起!”
李斯没有起身,声音颤抖:“老朽自知罪孽深重,合该万死。但嬴氏乃宗室之女,由儿从未参与朝政,他们不该因我之过而受牵连啊!”
他的妻子乃是宗室女,本不用担心。
至于儿子?他当然不止一个儿子,之所以特别标注出来由儿,是因为这孩子最赤忱。
嬴炎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丞相如今卑微地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蹲下身,扶住李斯的肩膀:“李公多虑了。父皇从未有牵连家属之意。相反……”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今日来,正是要给李公一个机会。”
李斯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军功爵制需要改革,但朝中那些既得利益者必定阻挠。”嬴炎直视李斯的眼睛,“我需要李公的智慧。”
没有思路?不要紧。
把锅甩出去,给有能力的人就行。
李斯慢慢坐直身体,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公子需要老朽做这个‘恶人’。”
“不错。”嬴炎坦然承认,“李公熟悉秦律,又了解各方利益所在,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李公现在已无官职,行事反而更方便。”
李斯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公子可曾想过,为何陛下会选择此时立太子?”
除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表面原因,还有不太容易看得出来的一层。
嬴炎一愣,没想到李斯会突然转变话题:“这……”
“因为陛下知道,改革军功爵制必将触动根本。”李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立太子,是为了在动荡中稳固国本。”
嬴炎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父皇的用意。
“公子,”李斯继续道,“老朽可以助公子,甚至可以帮公子培养一批不惧权贵的年轻才俊。但公子必须答应老朽一件事。”
“请讲。”
“无论将来朝局如何变化,公子必须保证嬴氏和李由的安全。”李斯眸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他们是老朽此生唯一的牵挂。”
嬴炎郑重地点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