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伯缩了缩脖子,鸟悄的跨过门槛,跑了。
阿水就站在门口,探出个脑袋来,问:“要不,消消气先?”
徐亮在院中高声说:“裴空,赶紧赔不是!你走了又能如何?你来过,这便已是改不了的了,走了只会更糟,镖局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你这孩子,不想让别人当你是孩子,却要做孩子般的事,你说说,非要挨上几鞭子才能长记性?何必呢?”
屋内的裴空已然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可他哪里会赔不是?他猛地想到在黑林子的时候,魏然说了一堆废话,阿水便说这是在让步,他便急中生智的开口道:“你,你这脾气将来谁娶回家能受得了?”
说着,他还看向魏然,意思是:你赶紧胡诌两句。
魏然轻咳了一声,刚要再添一把火,李昭哪里用魏然添火,即刻厉声道:“鞭子!”
阿水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嘴里嘟囔;“你又不是他娘,他又不是镖局中人,你凭啥教训他?”
李昭绷着的那根弦在听到阿水的抱怨后,啪的一声便断了,这是一根绷了十八年的老弦,哪怕是见到裴空后都完好无损的继续绷着。
之前是紧绷着想要找到裴空,之后是紧绷着想要教育裴空,阿水的‘凭啥’如一把利刃,利落切断那根弦,李昭在听到那根弦断掉之后,眼泪忽的一下涌入眼底。
李昭掉眼泪这事,上一次可能还是在吃奶的时候。
阿水吓坏了,她没见过啊。
裴空真的着急了,催着阿水说:“赶紧拿鞭子啊!”
魏然有点蒙,他自以为已是很了解这位姑娘,但此刻竟是有些六神无主了。
……
院中,魏然,裴空和徐亮都蹲在廊下,李昭的房门紧闭,阿水在屋内不知如何劝解中。
徐亮连连叹气。
魏然纳闷的问:“她不过是哭鼻子,你们至于吗?”
“没见过啊!”徐亮两手一摊。
裴空懊恼的说:“打我一顿便是了,何必让她落泪。”
魏然依旧不解:“也没人拦着呀,哎呀!这女人最是难猜,总要因为点啥吧?二十多年没哭过,突然之间便决堤了?”
“是我不争气!”
“你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可能是因为我之前说了什么。”魏然拧眉思考。
“你之前说了啥,她为啥之前不哭?”裴空表示不服。
“反正不是因为你!你想多了。”
“你孩子几岁了?按理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声‘叔’?”
“你能知道这份礼数也算是难得,待回到洛京城,叔给你说一门好亲。”
“是叔帮我说,还是婶儿帮我说?”
“等不得给你娶个婶儿,先给你找个媳妇。”
“哦?叔都黄土埋半截了,还未曾娶亲?”
“跟你比是不小了,但也算正当年,你嘛,还是嫩了点。”
……
徐亮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听着‘叔侄’俩的谈话,越听越觉着不对,他求救般看向四周,终于找到苏伯的身影,赶紧起身冲了过去。
苏伯迎上来低声问:“到底打没打?”
“你跑啥?”
“废话!我是拦还是不拦?拦,那是不给昭儿面子,不拦,那小子日日与我一起,多少也攒下点情分,我怕我受不得。”
“那俩人不对!”徐亮朝廊下还在斗嘴的‘叔侄’俩怒了努嘴。
“咋了?谁是奸细?”
“啥奸细!他俩蹲那商量着谁先娶媳妇,昭儿可是在屋里哭鼻子呢。”
“昭儿哭鼻子?你莫要胡说。”
看到苏伯的反应,徐亮即刻悟了:“对啊,咱们觉着昭儿落泪是个大事,可他俩不知道啊,说点别的再正常不过了,谁家姑娘不都是动不动便哭一鼻子……”
“昭儿真掉泪儿了?因为啥呀?因为裴空逃跑……这小子!不用昭儿动手,我先收拾他!”
……
院子里传来裴空的求饶声和苏伯的斥责声,屋里的李昭撅了撅嘴,说:“你去跟苏伯说,不用做戏给我看,我没事了。”
“真没事了?”阿水仔细看着李昭的脸问。
“都说了就是一时委屈上头,十多年一直将他记挂在心头,做任何事都会给自己个理由,总觉着可能会因此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好不容易见面了,又觉着好像是我亏欠了他,才让他这般孩子气,不懂人情世故,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教好……”
“也没什么不对啊,别管当初那场截杀是谁谋划的,也别管漠南的金帐部为何要劫走小裴空,那可都是在李叔的眼皮子底下,李叔觉着亏欠,你是他亲闺女自然也会觉着亏欠,亏欠嘛,自然是想要弥补,弥补嘛,自然是处处替他着想,着想嘛,自然是事无巨细,一不小心便管的多了些,管的严了些,我觉着裴空能明白。”
李昭撅了撅嘴说:“也不知道为何会觉着委屈。”
“这事儿吧不能细琢磨,你说你自小走镖多半是为了找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连亲事都耽搁了,能不委屈?再说,找了十八年,突然就冒出来了,放谁身上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你可能也是后赶劲。”
李昭点头说:“失而复得,我有些懵,有些失了分寸,往后的路还是要他自己走,他不是我的谁,我也不是他的谁,莫不是他娶妻生子我也一并管了?真成他娘了,以后我要是再犯这毛病,你千万记得要提醒我,只说‘凭啥’就行。”
阿水笑着点头。
李昭催促道:“你再不出去,裴空身上倒不会有伤,我怕苏伯和裴空的嗓子都喊坏了。”
……
用午饭的时候,院子里这几个人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嘻嘻哈哈的用了饭,饭后李昭想逛逛绥安府,又担心阿水累着,便让徐亮去找魏然,想借架马车出行,没想到魏然跟着徐亮一起又来了。
魏然表情看着有点冷峻,这与以往装扮的温润书生,差异大了些。
李昭站在廊下看着魏然,心里便有预感,要么是工匠招供了,要么便是又有命案了。
“你们暂时不要离开这宅子。”魏然边走边说,走到李昭近前站定之后,才又开口问:“你不问问我为何?”
“不问你也会说。”
“街上藏着不知多少杀手,你们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是说你们即便收拾了杀手,也会被府衙带走问话,眼下想要将你们从府衙弄出来,怕是难。”
阿水皱眉,李昭却有些不解,歪着头问:“洛京城没人了吗?这般大的事只派魏世一人前来?没个御史参与?兹事体大,多少给点兵呢?或者放权啊,这般下去,咱们即便不出去,人家便不会进来吗?杀了人,不一样要被府衙接走问话?”
魏然看着李昭,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几次张嘴又闭上,最终蹦出来一句:“骗你比查案难!”
李昭没有得意,想是知道事情不简单,追问:“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孙知府死了。”
“嗯?”李昭大惊。
“同知本就伤重,如今知府也死了,府衙……”
李昭指了指房门:“进来说。”
府衙两个主事的一个死一个伤,府衙自然乱成一锅粥,兵备道指派兵部官员暂时接管府衙,只等洛京城收到消息,派人前来。
“要乱?”李昭进屋关上房门,连阿水都被关在门外。
不是怕他们知道,只是怕他们惊慌。
“怕了?”魏然笑得很奸猾。
“看样子没事。”
“不过是知道事情败露,夺权封城罢了。”魏然看似云淡风轻的坐到椅子上。
李昭皱眉想了想,问:“你们早有准备?”
魏然摇头。
“那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李昭气哼哼的坐到魏然旁边的椅子上。
“你看,我就知道跟你说了,你便要起急,可又骗不过你。”
“你们俩可不是束手待毙的性子,可你的随从都没有跟来,魏世带来的人也不多,知府遇害的消息怕是瞒着呢,就算加上我们,又能撑到何时?”
魏然抿着嘴点头。
“你还有工夫过来与我闲扯?魏世在做什么?”
“他说睡个午觉。”
李昭看出魏然一副等着看她着急的模样,刚要开口询问,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换做淡然的语气说:“那你也回去歇着吧。”
“无趣!不怕实话告知你,我们也没有好的法子,只不过,他们比我们还着急,他们不知道我们如何与洛京城联系,更不知附近有没有我们能调动的禁军埋伏,行事自然需要谨慎些,我们只要不慌,他们便不敢乱来,至少今日天黑前,无事。”
李昭还是没有吭声。
魏然看了看李昭,叹气道:“本不该叫你来,只想着你来了或许有用,我与魏世总有想不到的关节,多个人能快一些,皇上有些等不及了。”
“所以,有些事你们能想到。”
魏然摆手道:“我怎会想到他们会如此胆大?还不是魏世连杀几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惊到他们了。”
“不是只有工部主事一人在此。”
“只他一人,他绝不敢如此应对。”
李昭点头说:“对,之前便说过,那工部主事敢这般做,便是知道有人在,或者说知道洛京城有撑腰的,他赌魏世只是吓唬,不敢真的动刀,可……这么多天都没动静,哦!你们带回来的工匠看样子是带对了。”
“他们在兵部有安排,皇上早便知晓,只不过这次的事有些突然,皇上会让魏世来也是看中他性子上来不管不顾,既然是突发便要一直猝不及防才可,魏世最合适,他们兴不起风浪,只不过……这几日你们几个哪也别去,只当歇假吧。”
“别的我不问,我只想知道你们现下是不是已经大致知道哪些人参与了?”
魏然点点头。
李昭又问:“你可能保裴空不受牵连?”
“我先保镖局吧。”魏然起身。
“你知道他与此案无关……”
“我知道有何用?”魏然扭头看向李昭:“他回来的这么是时候,即便他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但他当街刺杀的举动必定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可……”
“只要能确定他就是裴老将军的孙子……皇上对裴老将军……还是有些顾忌的,尤其是当年诬陷寒了不少将士的心,所以,只要能确定裴空就是裴空,且他能关起门来闷头过日子,至少可保往后余生衣食无忧,只是……裴空到现在未曾主动说过金帐部任何消息,我知道你是不想难为他,但回到洛京城,他若是还这般任性,怕是没好果子吃。”
李昭垂着头没有说话。
魏然继续劝道:“你若是能在回到洛京城前,让他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认清敌我,愿意说些什么,来日或许没那么难。”
“若他真是不知呢?那些人养大他本就没安好心,又怎会让他知道金帐部什么有用的消息?”
魏然微微探身,看着李昭问:“什么有用?什么又无用?他在金帐部十八年,再蠢也比你我知道的多,若是存心隐瞒,那便是自找死路,我护不住,你更无能为力。”
李昭轻呼一口气。
“你莫想着事事都挡在他身前,以后日子长着呢,真说他成家之后,你还能这般照顾?名不正言不顺的,除了遭人笑话,裴空也未必领情,让他自己决断,你并不亏欠他什么,按照你想的那一套,这世上个个都是委屈人!”
“嗯!”
“嗯?这么痛快?”
李昭抬头看向魏然说:“我会问你,也是因为你常年跟着皇上,或许能知道皇上会如何对待裴空,我当然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找到裴空不是时候,但总要未雨绸缪,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能认祖归宗……你刚说的,我记下了,尽量会让他想清楚,说明白。”
魏然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怕李昭心中想着这世上所有人都应该像她一样,处处体谅裴空,他都准备好告诉李昭:你心中的理,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是屁。
还好,这丫头自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