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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山水不相逢(一)

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律师事务所里,被放得很大。最后一笔落下,李明霞手腕悬停,看着那个名字——她的名字,拘谨地躺在“申请人”后面。二十年婚姻,一纸终结。律师推过来一份文件,声音平和无波:“李女士,确认一下,这是自愿放弃所有财产分割的声明。一旦签字,即时生效。”

“知道。”她答得很快,几乎有些突兀地抢过笔,在另一处需要她签名的地方落下痕迹。笔迹有些潦草,力透纸背,不像她平时小心谨慎的作风。

整个过程快得有些虚幻。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坐在对面、面色沉郁的男人——她的前夫,周建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上切出明暗的条纹,像一道栅栏。过去二十年,他们之间,似乎也总是隔着这样无形的栅栏。公婆没来,也好,省去了许多她早已疲于应付的眼神和言语。

律师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关于离婚证领取和后续事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净身出户”者的淡淡惋惜或不解。李明霞只是点头,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件塞进随身带着的旧帆布包里。那只包边缘已经磨损,是很多年前女儿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她摸了摸粗糙的帆布面,拉上拉链,起身。

“走了。”她是对着空气说的,也可能是对律师。周建国猛地转回头,看着她,眼神复杂,但她已经拧开了门把手。外面走廊的光涌进来,有些刺眼。

她没有回家。那个住了十几年的、位于城东“温馨家园”小区三号楼602室的地方,从此刻起,不再是她的家。她的东西昨天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多少可收拾的。一个二十八寸的暗红色旧行李箱,还是结婚时买的,轮子有点涩了,拉起来嘎吱响;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几本旧书,还有一个用软布包着的相框——里面是女儿周念十岁生日时的全家福,那时女儿笑得很甜,她眼角的皱纹还没那么深,周建国的头发也还很密。她把相框从卧室床头柜上拿走时,犹豫过,最终还是塞进了袋子里。除此之外,再无长物。那些家具、电器、锅碗瓢盆、甚至衣柜里大部分半新不旧的衣服,她都留下了。沾着过去二十年烟火气的、磨损的、带着他人指纹和气息的一切,她都不想再要。

拖着行李箱走在午后有些燥热的街道上,影子短短地压在脚下。城市依旧喧嚣,车流人海,一切如常,没有人为一个中年妇女的离婚驻足。她直接去了火车站。巨大的电子屏上,红色绿色的列车班次信息不断滚动,密密麻麻,通往无数个已知或未知的远方。她站在屏幕下,仰着头,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些地名。北京、上海、广州、昆明、乌鲁木齐……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然后,她走向售票窗口,对玻璃后的工作人员说:“最早出发的,一张,硬座。”

售票员敲击键盘,抬眼:“K1178,十七点二十分开,终点兰州,途径郑州、西安……有四十三块五的硬座,要吗?”

“要。”她递进身份证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捏着那张薄薄的蓝色车票,找到对应的候车室,挤在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人群中等待。没有激动,没有忐忑,只有一片空茫茫的疲惫,像跑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停下来,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散了架,连呼吸都带着锈蚀的味道。二十年,乳腺增生、偏头痛、失眠、胃溃疡、腰椎间盘突出……身体像一本逐年增厚的病历,每一页都写着压抑、劳碌和不如意。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医生总说,要放松心情,别想太多。她只能苦笑。心情?那早已是奢侈品。

开始检票了。人流涌动起来,她随着人潮,拖着笨重的箱子,走过长长的通道,踏上月台。绿色的车厢横卧在铁轨上,像一条沉默的巨蟒。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她把箱子塞进行李架,帆布包抱在怀里,坐下。车厢里嘈杂不堪,送别的、找座位的、放大件行李的、小孩哭闹的……声浪几乎要掀开车顶。她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震,缓缓开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那些送行的人影、站台的立柱、广告牌……都模糊成了流动的色块,最终被甩在后方,消失。城市的天际线也在后退,熟悉的楼宇、塔吊、高架桥,渐渐连成一片灰蒙蒙的背景。

当最后一点熟悉的景物也彻底不见,车窗外的视野陡然开阔,变成大片向后飞驰的田野、树林、偶尔掠过的低矮房屋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帆布包的夹层中,摸出那张车票,仔细看去——

K1178,本站发车:17:20。终点站:兰州。

兰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让她瞬间有些失神。兰州。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突然插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同样锈死的锁孔。

十八岁,高中毕业。书桌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皱巴巴的、从地理杂志上撕下来的彩页。上面是夕阳下的黄河,浑黄的河水浩浩荡荡,岸边有古老的铁桥,远处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天空高远。图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兰州,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那时,同桌的女生兴奋地计划着去广州打工,邻座的男生说要复读考省城的大学。只有她,在毕业纪念册的“理想”一栏,偷偷写下了“想去兰州看看”,又很快用涂改液狠狠抹掉,覆盖上“找个稳定工作”。母亲看到纪念册,指着那团突兀的白色痕迹数落:“兰州?那是什么穷地方?鸟不拉屎!瞎想什么?你王姨说了,纺织厂在招女工,虽然三班倒辛苦点,但稳定,离家近。一个女孩子,还想跑多远?”

于是,那张彩页被扔进了灶膛,火焰一卷,成了灰烬。她进了纺织厂,在轰鸣的机床和飞舞的棉絮里,度过了三年青春。然后,经王姨介绍,认识了同在工业区上班的周建国。见面,约会,双方父母觉得“老实本分”、“工作稳定”、“年纪相当”,婚事便定了下来。结婚,生子,下岗,做零工,照顾生病的公公,操心女儿的学习,应付永远嫌她不够勤快、不够精明、没能生个儿子的婆婆,和周建国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再到后来的争吵、冷战、视而不见……二十年光阴,就像车窗外的风景,嗖忽而过,留下满身疲惫和病痛,还有这个暗红色、轮子发涩的旧行李箱。

原来,十八岁没能启程的远方,三十八岁这张廉价的车票,阴差阳错地把她送了去。

“嗡——”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了一下,把她从恍惚中惊醒。摸出来看,是女儿周念发来的微信。头像是女儿大学校园里的自拍,笑得青春洋溢。

“妈,”文字很短,“奶奶说你连衣柜里的衣服都没拿,就带走了几件旧的。她说你不要她收拾,她让爸都打包放客房了,问你还要不要。”

李明霞看着那行字,眼前仿佛出现了婆婆那张总是绷着的脸,和那间她睡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觉得属于自己、如今已被清空的卧室。那些衣服,多半是婆婆觉得“便宜货”、“不上台面”而唠叨过无数次的,或是周建国单位发的、样式老气的工装,又或是她自己在夜市地摊上淘来的、穿了洗洗了穿、早已褪色的衣衫。每一件,都浸透了日常的油烟、孩子的奶渍、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以及无数个默默垂泪的夜晚留下的、看不见的盐渍。

她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打字:“帮我捐了吧,或者扔了。都沾着过去的灰尘,我不要了。”

点击发送。几乎在信息显示“已送达”的同时,她又迅速点开设置,找到“关机”选项,长按侧边键。屏幕黑了下去,映出她模糊的、憔悴的面容。

车厢里,对面座位的情侣正在分享一副耳机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斜后方的大叔鼾声渐起;走道上,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这些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她低头,从手机侧边的小孔里,用指甲小心翼翼地顶出那张小小的SIm卡。米粒大小,泛着金属光泽,里面存储着过去所有的通讯录、短信、通话记录,与那个刚刚剥离的世界最后的物理连接。

她站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这里稍微安静些,也晃得厉害。拉开沉重的车窗,猛烈的风立刻灌进来,吹得她头发飞扬,几乎睁不开眼。混合着铁轨、荒野和远处农田气息的风,粗粝地扑在脸上。她摊开手心,那枚小小的SIm卡静静地躺着。没有犹豫,她把手伸到窗外,五指松开。

金色的小片瞬间被强劲的气流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反光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关上窗,世界陡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她回到座位,把没了卡的手机塞进帆布包最底层。然后,重新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逐渐深沉起来的暮色。远山如黛,轮廓模糊,近处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划过,像省略号,标记着不断抛却的过往。

三十八岁。净身出户。一无所有。奔赴一个十八岁时梦想过的、却早已陌生的城市。

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映在玻璃上,也映出她自己的脸,眼角细纹深刻,眼神却有一种久违的、空洞的平静。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口在胸腔里积压了二十年、带着霉味和药味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车窗外,夜色彻底降临,吞噬了大地,只有零星灯火如孤岛般点缀在无边的黑暗里。列车轰鸣着,坚定不移地驶向西北,驶向那片曾经只在褪色彩页上见过的、黄河之水奔腾的土地。

她闭上眼。这一次,没有梦魇。

硬座车厢一夜难熬。腰背的旧痛在狭窄的座位上反复发作,邻座大汉的鼾声震天,孩子的哭闹断断续续。李明霞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愣怔地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有孤零零的灯光像流星般划过。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梦见的却是女儿周念小时候发烧,她整夜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里踱步,周建国靠在长椅上睡着,婆婆天亮赶来,第一句话是:“怎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醒来时,晨光熹微,窗外景色已大变。不再是家乡那种湿润的、覆盖着茂密植被的丘陵,而是大片大片坦荡的、有些贫瘠的土黄色原野,远处有山,轮廓粗犷硬朗,天空显得异常高远。空气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干燥的、陌生的尘土气息。

她的心,在持续的空茫之中,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粒看不见的沙。

中午时分,列车广播报站:“旅客朋友们,兰州车站就要到了……”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李明霞跟着人流下车,双脚落在坚实的水泥月台上时,腿一软,差点没站稳。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明亮、炙热,与家乡那种粘腻的、常被高楼切割的阳光截然不同。她眯起眼,抬头看了看车站上方“兰州”两个大字,恍惚得不真实。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拉客的司机、吆喝的小贩、举着旅馆牌子的男女、步履匆匆的旅客……她紧了紧握行李箱拉杆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没有预定住宿,没有计划,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十八岁时的梦想,只到“兰州”这个名字为止,从未具体过。

她在车站广场边缘的花坛沿上坐下,看着人来人往。帆布包里的硬物硌了她一下,是那个相框。她没拿出来看。坐了约莫半小时,直到最初的眩晕和陌生感稍微退潮,她才起身,拖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嘈杂的街道,避开那些过于热情拉客的旅馆,她看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巷口挂着“友朋客栈”的灯箱,字迹半旧,看起来便宜。走进去,前台是个打瞌睡的中年女人,掀了掀眼皮:“单间六十,押金五十,没窗的五十。”

“要六十的。”她说。至少该有扇窗。

房间在二楼尽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带个小小的独立卫生间。窗户朝西,能看见巷子对面灰色的屋顶和一小片天空。墙壁有些泛黄,贴着过时的风景画。她关上门,反锁,放下行李,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被褥有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还算干净。身下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被饥饿感唤醒。她下楼,在巷口一家牛肉面馆要了碗“毛细”。面端上来,汤色清亮,漂着鲜红的辣油和翠绿的蒜苗,香气扑鼻。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滚烫、鲜醇,带着浓郁的香料味道,一股暖流直通到胃底,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过去二十年,早餐多是隔夜的粥或开水泡饭,匆匆对付。

吃完面,身上有了点力气。她开始在城里胡乱走。走过横跨黄河的、据说有百年历史的中山铁桥,看脚下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走到白塔山下,仰头看那座白色的塔矗立在苍黄的山间;在黄河母亲雕像前站了一会儿,看那温柔丰腴的石雕侧影;也钻进一些老旧的街区,看门楼下坐着晒太阳、满脸沟壑的老人,听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几天下来,最初的空白被这些粗粝、陌生又充满生命力的景象缓慢填充。她买了一本地图册,一支铅笔,有时会在地图上标记去过的地方。更多时候,只是坐着。在黄河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半天,看水,看船,看过往的人。风很大,吹得头发乱飞,也仿佛能把心里沉积的什么东西吹走一些。

工作是个现实问题。她没什么特殊技能,年龄也没优势。最终,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连锁超市找到了活——货架整理员,两班倒,工资不高,但管一顿饭。店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的身份证,没多问,只说了句:“试用期三天,勤快点。”

活儿不轻松,不停地弯腰、起身、搬运货物、打价签。一天下来,腰像是要断掉。但奇怪的是,身体的疲累是清晰的、可感的,下班后吃碗热饭,洗个热水澡,躺下就能睡着,不再像以前,身心俱疲却睁眼到天明。超市里的同事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各有各的艰辛,闲聊时说起家长里短、孩子老公,也会抱怨,但那种抱怨是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不像她过去二十年,连抱怨都郁结在心里,发酵成病。

她极少参与她们的闲聊,只是听着,偶尔笑笑。大家只当她性格内向,也不多扰。她租了间更小的房子,在城中村一栋老旧楼房的顶层,只有一间房,带个能做饭的角落。夏天很热,冬天想必很冷。但她看中了那个小小的、朝南的阳台,和阳台外毫无遮挡的天空。搬进去那天,她买了盆最便宜的绿萝,挂在阳台上。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薄薄的一叠。她捏着钱,去了趟商场,不是去买东西,只是看。最后,在一家从未走进过的品牌内衣店门口徘徊许久,进去,按照自己的尺寸,买了一件质地柔软、款式简单的内衣。标签上的价格让她肉疼,但指尖触摸到那光滑的面料时,一种细微的、陌生的愉悦感,从心底升起。这是完全属于她的,用自己劳动换来的,与她过去的身份、与周家无关的东西。

晚上,她在水龙头下小心地手洗这件新内衣,挂在那个小阳台上。夜风吹过,轻轻摆动。她趴在阳台边缘,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和更远处黑黝黝的山影轮廓。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是“周建国的老婆”、“周念的妈妈”、“老周家的媳妇”。她是李明霞,一个超市里整理货架的女人,住在顶层小房间里的租客。

日子像黄河水一样,平缓地流淌起来。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小屋,看书(从旧书摊淘来的廉价小说或杂志),侍弄那盆越来越茂盛的绿萝,或者只是发呆。她换了当地的手机号,只告诉了女儿和超市店长。女儿每周会打一次电话来,起初总是哭,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埋怨爸爸和奶奶,后来渐渐变成诉说大学生活的琐事,新交了朋友,参加了社团。李明霞总是安静地听,偶尔说几句“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妈妈说”。她不再追问周家的事,女儿提起,她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女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电话里的抱怨也少了,更多是分享。

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如同水滴石穿。某个加班后的深夜,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五楼那个小窗户——她自己的窗户,漆黑一片。那一刻,预期的孤独和凄凉并没有汹涌而来。她平静地上楼,开门,开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室简陋。烧水,泡一碗方便面,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忽然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模糊,平静,甚至……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向上弯的弧度。她愣了一下,靠近些,仔细看。是的,不是笑容,只是一种不再向下撇着的、放松的线条。

深秋时,兰州下了一场早来的寒雨。她下晚班,没带伞,淋着雨跑回住处,浑身湿透。洗澡时,热水冲刷着冰冷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随后是熟悉的腰疼,来势汹汹。她蜷缩在床上,忍受那一波波的酸痛,额角渗出冷汗。以前在家,这种时候她会忍着,或者自己找点膏药贴上,因为抱怨只会换来婆婆“年纪不大毛病不少”的唠叨,和周建国沉默的背影。现在,她独自蜷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窗外雨声淅沥,疼痛清晰地属于自己。

她挣扎着起来,翻出随身带的止痛药,吞了两片。又倒了些热水,捂在腰间。疼痛渐渐缓解,她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洇湿的痕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疼痛,以及缓解这疼痛的努力,都只与她李明霞自己有关。无人可依,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这是一种尖锐的自由,伴随着同样尖锐的孤独,但此刻,她感受更多的是前者。

春节快到了。超市里张灯结彩,循环播放着热闹的歌曲。同事们兴奋地讨论着年货、回家的车票、给孩子的压岁钱。店长问她:“小李,过年回家吧?可以提前两天走,车票不好买。”

她正费力地把一大箱饮料垒上货架顶端,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稳稳地将箱子推到位。“不回了,”她拍拍手上的灰,声音平静,“就在这儿过。”

店长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是第一个不在“家”过的年。大年三十,超市只营业到下午。她买了些饺子皮、肉馅、一把青菜,回到冰冷的小屋。打开小小的电视机,声音调大,让春晚喧闹的音乐和笑声充满房间。她慢慢地和馅,包饺子。手艺生疏了,饺子形状各异,有些还咧着嘴。煮出来,盛了一碗,坐在小桌子前吃。电视里正演到小品,观众笑声如潮。她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送进嘴里。猪肉白菜馅,咸淡适中,热乎乎的。

手机响了,是女儿。接起来,那头声音嘈杂,混合着电视声和周建国父母说话的声音。

“妈!过年好!你吃饺子了吗?在干嘛呢?”女儿的声音又快又亮,带着过节的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吃了,自己包的。在看电视。”李明霞看着自己碗里奇形怪状的饺子,又看看电视里光鲜亮丽、阖家团圆的舞台。

“奶奶做了好多菜,爸也回来了,就是……”女儿压低声音,“老念叨你……妈,你一个人……冷不冷?那边过年热闹吗?”

“不冷。街上挺热闹的。”她顿了顿,“念念,新年快乐。”

“……妈,新年快乐。”女儿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扬起,“妈,我给你发红包!微信收着啊!”

挂了电话,微信提示音响起,一个红包,备注是“女儿给妈妈的压岁钱”。她点开,200块。看着那个数字,久久没动。窗外的鞭炮声开始零星响起,越来越密,终于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这座城市用最喧腾的方式,庆祝着团圆。

而她,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的角落,守着一个人的年夜饭,和电视里的虚拟团圆。孤独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但在这窒息的深处,竟也有一丝奇异的安定。这孤独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用净身出户、远走他乡换来的,不再掺杂着委屈、不甘和对他人的期待。

春晚进行到倒数计时,主持人带领全场高声呐喊:“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烟花在电视画面里璀璨绽放。

与此同时,她的小窗户外,遥远的夜空也被无数升腾炸开的烟花照亮,绚烂夺目,将房间映得忽明忽暗。轰鸣声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却充满力量。

旧岁已除,新年已至。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冰冷的空气激得她一颤。漫天华彩之下,这座陌生的城市轮廓模糊而又真实。黄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沉默流淌,亘古不变。

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在璀璨的夜空下。心里那片空茫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凛冽的风中,悄然萌发。

不是快乐,或许永远不再是年轻时憧憬的那种快乐。

但,是一种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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