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五)
(二十四)
爆竹声中一岁除。短暂的寒假,在城市家中的暖气与丰盛年饭之间倏忽而过。欧阳岚享受着久违的闲适,却总在某些时刻感到一丝游离。窗明几净的商场里人流如织,反而不如柳溪村空寂的山野让她觉得自在;亲朋问及工作,她描述着孩子们的趣事,对方脸上偶尔闪过的、不易察觉的“哦,在乡下当孩子王”的神色,让她将更多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发现自己开始用一种新的视角审视曾经熟悉的环境。她会下意识地比较商品的价格与柳溪村小卖部的差异,会想起王小明们是否也有这样琳琅满目的零食和玩具。母亲心疼地往她碗里夹菜,说她瘦了,黑了。父亲则更关心县重点小学选调的事情,委婉地提醒她“机会难得,要为自己长远考虑”。
欧阳岚只是听着,偶尔点头,不再急切地辩解或反驳。她心里那片由粉笔灰、泥土味和孩子们笑声构筑的世界,与眼前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膜。离家返校那天,母亲往她行李里塞满了各种吃穿用品,嘟囔着:“那地方要啥没啥……”欧阳岚抱了抱母亲,轻声说:“妈,那里有的,城里没有。”
(二十五)
重返柳溪村,已是早春。冻土消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生机。新学期伊始,欧阳岚发现自己的心态愈发沉静。她不再为突如其来的检查、繁杂的表格而过度焦虑,也不再因个别家长的误解而长时间耿耿于怀。她像熟悉自家田埂的老农,知道了哪块地需要多施肥,哪块地耐旱,学会了与这片土地固有的节律和脾气共存。
教学上,她开始有了更多自己的“土办法”。她不再完全拘泥于教案,而是根据孩子们当天的状态灵活调整。天气好时,就把古诗课搬到院子里,让孩子们对着蓝天白云背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作文课,她带着孩子们观察春雨后钻出的新芽,触摸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引导他们把最真实的感受写下来。
她甚至尝试着将语文教学与其他科目悄悄融合。学了关于对称的课文,她就让孩子们去找自然界里对称的树叶、蝴蝶翅膀;学了计量单位,她就带着他们用步丈量操场,用手掂量石头。知识,在这些具体的触摸和体验中,悄然变得鲜活起来。
(二十六)
春深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考验着欧阳岚的定力。镇上组织“最美教室”评比,要求图文并茂、设计新颖。几位年轻老师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网购了许多装饰材料。
欧阳岚看着班里孩子们那些充满稚气却被她视为珍宝的树叶贴画、写字作业、自创诗歌,它们朴素,甚至粗糙,贴在墙上,与“精美”相去甚远。有老师好心建议:“欧阳,把这些换下来吧,统一买点卡纸、花边装饰,整齐又漂亮。”
她犹豫了。迎合评比标准,似乎更“聪明”,也更可能获奖。但当她看到墙上王小明那艘“想去大海的船”,看到李小花画的“妈妈在厨房做饭”的涂鸦,她摇了摇头。
评比那天,她们的教室果然显得“另类”。没有炫目的色彩和统一的构图,只有满墙“土生土长”的作品,像一片自由生长的、稍显杂乱的苗圃。评委们匆匆走过,未作太多停留。
结果公布,柳溪村小学四年级的教室,名落孙山。有同事为她惋惜,欧阳岚却只是笑了笑。放学后,她看到几个孩子还围在展示墙前,指着自己的作品小声议论,脸上带着自豪。那一刻,她觉得,守住这片属于孩子们的真实“园地”,比得到一张奖状,更重要。
(二十七)
春夏之交,毕业班的压力再次笼罩校园。这次是王小明这一届。欧阳岚看着这些自己从四年级带上来的孩子,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和他们。她少了许多盲目的焦虑,多了几分理性的规划。
她不再搞题海战术,而是带着孩子们梳理知识体系,寻找薄弱环节,逐个击破。她更关注他们的心理状态,注意到哪个孩子最近沉默寡言,哪个孩子压力过大寝食难安。晚自习后,她常常留下几个基础特别弱的孩子,单独辅导,讲得慢了又慢。
王小明已经长高了不少,虽然成绩依旧不算拔尖,但眼神里的怯懦褪去了许多,多了份沉静。一天晚上,他留下来问问题,结束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欧阳老师,”他小声说,“我爸妈……想让我初中毕业后去县里学修车。”
欧阳岚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你自己怎么想?”
王小明低下头,脚蹭着地面:“我不知道……老师说,读书能看大海。可修车……也能赚钱。”
欧阳岚没有立刻给出“标准答案”。她和他聊起技术的价值,也聊起知识的广阔,最后说:“小明,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认真走下去。但记住,多学一点,心里的世界就大一点,选择也会多一点。”她知道自己无法替孩子决定人生,只能尽力为他多打开几扇窗。
(二十八)
小升初考试前夜,欧阳岚失眠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交织着期待与不舍的复杂情绪。这三年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那个初来乍到、手足无措的自己;那些在疲惫深夜里获得的微小慰藉;那些与孩子们共同成长的磕绊与喜悦……
考试当天,她站在考场外,看着孩子们鱼贯而入。王小明进去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点了点头。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他日渐宽阔的肩头。
成绩公布,柳溪村小学的成绩稳中有升。王小明如愿考上了镇中学,虽然分数不高,但对他而言,已是巨大的突破。
毕业典礼上,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简单的告别。孩子们围着欧阳岚,哭成了泪人。王小明把一本厚厚的、用各种树叶标本制作成的册子送给她,扉页上是他工整了许多的字:“送给欧阳老师——我的船,会一直开。”
欧阳岚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册子,看着眼前这些从懵懂孩童成长为少年的学生,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她付出的,是青春岁月里的心血与坚守;而收获的,是无数颗被点亮的心,和一段被彼此深刻影响的生命历程。
(二十九)
暑假又至,校园再次空寂。欧阳岚没有立刻离开。她独自在办公室里整理着这三年的教案、作业本,还有孩子们送给她的各种小物件:野莓干、光滑的石头、画歪了的小人……
张老师快要退休了,他坐在老位置上,喝着茶,看着欧阳岚,眼神里是长辈的慈和与欣慰:“小欧阳,你是真的‘活’下来了,也‘立’住了。”
欧阳岚明白“活”与“立”的含义。它不是在安逸中生存,而是在困顿中坚守;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和价值。
她走出办公室,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她奋斗了三年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峦青翠欲滴,田里的禾苗正在抽穗,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季节。
她知道,自己就像这山间的青禾,曾经稚嫩,历经风雨,或许永远无法长成参天大树,但她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她与这里的孩子,彼此滋养,共同成长。
未来,也许还会有新的挑战,也许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但这三年在柳溪村淬炼出的坚韧、包容与对教育本真的理解,将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剥离的底色。
风过青禾,万叶吟唱。那声音轻微,却汇聚成这片土地上,最深沉、最动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