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二)
(八)
春寒料峭,新学期的柳溪村小学仿佛从冬眠中苏醒,却又被一股更沉重的气氛包裹。开学教师大会上,老校长面色凝重地宣布了县教育局统考的新规:本学期末,四至六年级语文数学全县排名,后十位的学校,校长和任课教师都要在全县教育系统大会上做“情况说明”,并直接影响绩效评级。
“情况说明”,听着委婉,实则是公开检讨。办公室里瞬间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张老师习惯性地摸出根烟,想到是在办公室,又悻悻地塞了回去,叹了口气:“年年搞名堂,这帮孩子底子就那样,还能变出花来?”
欧阳岚心里也沉甸甸的。上学期期末那五分的进步带来的欣慰,在“全县排名”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带的六年级,是这次统考的重点“盯防对象”。
压力很快转化为更具体的要求。教学进度被迫加快,课堂练习、单元测试的密度陡然增加。欧阳岚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答题机器,每天忙着赶课、测验、讲评,再测验。那些她曾试图挤时间进行的课外拓展、趣味阅读,被无情地压缩,直至消失。
她看着台下那些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连最爱提问的李小花,举手次数也明显少了。
(九)
这天下午,欧阳岚正利用自习课讲解一份模拟卷,重点分析阅读理解的答题“套路”。她讲得口干舌燥,强调着“关键词”、“得分点”。
王小明突然举起手,怯生生地:“老师……”
“怎么了?哪道题没听懂?”欧阳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耐心。
“不是……”王小明手里捏着本皱巴巴的《故事会》,是欧阳岚上学期放在班级图书角的,“这篇《海底两万里》的后面……没了。老师,尼摩船长后来怎么样了?他们逃出来了吗?”
教室里瞬间有了一点点骚动,几个孩子也眼巴巴地看向欧阳岚。显然,他们对那个虚构的、充满冒险的海底世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眼前这份充斥着标准答案的试卷。
欧阳岚愣住了。她看着王小明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又看了看手里冰冷僵硬的试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她是在教书育人,还是在训练答题员?
“那个……我们先讲完这套卷子,很重要。”她几乎是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下课……下课老师再给你找找后面的故事。”
王小明“哦”了一声,失落地低下头,把《故事会》塞回了抽屉。
那一刻,欧阳岚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背叛了孩子眼中求知的光,也背叛了自己选择站在这里的初心。
(十)
压力之下,教学方法难免变形。一次单元测验,班级平均分很不理想,尤其是几个基础差的学生,分数低得刺眼。欧阳岚在讲评时,没忍住,声音拔高,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焦躁和失望。
“这道题强调过多少遍了?为什么还会错?”
“阅读理解要抓关键词!关键词!都当耳边风了吗?”
“照这样下去,期末统考怎么办?你们自己想想!”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看她。下课铃响,她带着一肚子火气和挫败感回到办公室,重重地把试卷摔在桌上。
下午放学,她照例送路队到村口。王小明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等别的同学都走远了,他才凑过来,手里攥着个小纸包,飞快地塞到欧阳岚手里。
“老师,你别生气了……我,我下次一定考好。”
说完,不等欧阳岚反应,就扭头跑远了。
欧阳岚摊开手心,是一小包用作业纸仔细包着的野莓,红艳艳的,有些已经被挤破了汁液,染红了粗糙的纸张。大概是他在放学路上,在山坡边一颗颗摘来的。
看着那包不成形状的野莓,指尖沾染上那抹鲜红黏腻的果汁,欧阳岚的鼻子猛地一酸,白天在课堂上那些尖锐的话语,此刻像回旋镖一样扎在自己心上。她究竟把焦虑和压力,转化成了怎样伤人的武器,投向了这些最无辜的孩子?
(十一)
“我是不是做错了?”晚上,欧阳岚忍不住对来宿舍串门的张老师倾诉,声音里带着哽咽,“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个老师了。”
张老师给她倒了杯热水,自己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小欧阳啊,理想和现实,它就是这么拧巴。上面要成绩,家长要分数,孩子要快乐,咱们夹在中间,难。”
他吐了个烟圈,缓缓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们。后来明白了,光有好心不行,还得有办法。硬逼,逼不出真成绩,还把孩子的灵性磨没了。但完全放任,在这大环境下,也不行,咱对不起这份责任,也对不起那些真想靠读书走出去的孩子。”
“那怎么办?”欧阳岚茫然地问。
“得在夹缝里找路。”张老师敲了敲烟灰,“该抓的基础,一点不能松,那是他们的‘敲门砖’。但也不能只剩下抓基础。就像种地,不能光上化肥,也得见阳光、透气。偶尔给他们讲个故事,说说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十分钟,那也是好的。让孩子觉得上学不全是苦差事,这书才读得下去。”
张老师看着她:“你别急,慢慢来。教书是个良心活,也是个慢功夫。你自己先不能垮了。”
(十二)
张老师的话,像夜里的微光,照亮了欧阳岚混乱的思绪。她开始尝试调整。
她依然紧抓教学,但对王小明这样的孩子,不再苛求分数,而是转而肯定他每一个微小的进步——一个字写端正了,一个以前不会的词语会用造句了。她在班级里设立了“进步之星”,奖励努力的态度。
她重新规划了时间,每周挤出两节自习课,一半用来巩固练习,另一半,她给孩子们朗读《海底两万里》的后续,或者讲讲历史故事、名人传记。当孩子们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时,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慰藉。
她不再把统考挂在嘴边制造恐慌,而是告诉孩子们,考试是一次检验,重要的是我们学到了什么,是否比昨天的自己进步了一点。
变化是缓慢的,但并非无迹可寻。课堂纪律似乎好了些,因为孩子们知道,认真听完“苦”的部分,后面可能有“甜”的。主动问问题的孩子又多了起来,虽然问的不全是考试重点。
期末统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欧阳岚心里依然没底,但那种被焦虑吞噬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她尽力了,在现实的镣铐下,努力跳了一支不那么难看的舞。
(十三)
统考结束那天,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欧阳岚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雨丝洗刷着操场上斑驳的篮球架,心里异常平静。
成绩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无论结果如何,她知道自己这个学期,收获的远比一张成绩单更多。她学会了在理想与现实的拉锯中寻找平衡,在疲惫与压力下保持耐心,在看似重复的劳动中洞察细微的成长。
她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容易被挫折击垮的新手。教育的根,正在现实的土壤里,缓慢而坚韧地向下扎去,或许还不够深,但已触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她回头,看到办公桌上,那个用玻璃瓶装着的、已经风干了的野莓,红艳艳的颜色沉淀成一种暗红,却依然醒目。那是孩子最纯净的慰藉,也是提醒她勿忘初心的印记。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抹亮色。欧阳岚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拿起红笔,开始批改孩子们这学期的最后一篇日记。
她知道,下一个学期,依然会有无数的挑战和疲惫在等待。但她也知道,自己会和这些山间的青禾一起,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