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三)
儿童乐园那场无声的溃败后,林晓薇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陈林峰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城市的璀璨灯火,她却觉得那些光冰冷刺骨,照不进心底那片荒芜的泥沼。
“我想……去看看嫂子。”她蜷在沙发角落,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个抱枕的边角,布料被揪得变了形。自从把钱送去后,她再也没勇气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更不敢踏足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令她望而却步的小区。
陈林峰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想就去。总躲着,心结永远解不开。”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鼓励,“买点东西?阳阳喜欢什么?或者……买点你嫂子爱吃的?”
晓薇茫然地摇摇头,眼神空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嫂子喜欢什么。”这个认知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记得阳阳爱吃红烧肉,记得哥哥爱喝什么牌子的啤酒,甚至记得当年出租屋楼下小卖部里哪种辣条最便宜。可关于嫂子王红梅的喜好?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些年,她像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嫂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却从未真正关心过那个默默付出的人,她喜欢吃什么?她有什么爱好?她累不累?委屈吗?晓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羞愧,把脸深深埋进抱枕里,肩膀微微颤抖。
最终,她只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嫂子以前常去的那家老式糕点铺子,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桂花糕。香甜的气息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却丝毫无法缓解她内心的忐忑。她把车停在离哥嫂家小区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像做贼一样,拎着那包温热的糕点,低着头快步走到熟悉的单元楼下。仰头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
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实在没有勇气上去敲门,面对嫂子那双可能依旧冰冷疏离的眼睛。最终,她把那包桂花糕轻轻放在单元门口的牛奶箱上,像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车里。车子发动,驶离,后视镜里,那包孤零零的桂花糕在灰扑扑的牛奶箱上,显得突兀又可怜。
几天后,晓薇下班回家,刚推开公寓门,一股熟悉的、浓郁的红烧肉香气扑面而来。她愣了一下,随即看到陈林峰围着围裙,正笨拙地拿着锅铲在开放式厨房里忙活,锅里油花四溅。
“回来了?”陈林峰回头,脸上沾了点酱汁,笑容却明朗,“洗手,准备吃饭!今天挑战你嫂子……呃,你常说的那道红烧肉!”
晓薇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锅里的肉块颜色有些深,甚至边缘有点焦糊,汤汁也收得过于浓稠,几乎成了酱汁。但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勾起了无数个归家周末的记忆——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餐桌上热气腾腾、油光红亮的瓷碗,嫂子略带疲惫却温和的招呼声……鼻腔猛地一酸,眼眶发热。
“尝尝!”陈林峰夹起一块卖相不算好的肉,吹了吹,小心地送到她嘴边,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晓薇张嘴咬下。味道……很复杂。咸了,甜味没完全化开,肉也有点硬。但这笨拙的模仿里,却蕴含着一股滚烫的暖意。她嚼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进盘子里。
“怎么了?太难吃了?”陈林峰慌了,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晓薇用力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指着那盘红烧肉,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太难了。模仿一道菜都如此笨拙艰难,那嫂子王红梅,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这份沉重的情分,无声地扛了整整八年?她当年摔门而去时,嫂子看着那碗被遗弃的红烧肉,心里该是何等荒凉?这份迟来的体味,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她哭着把肉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林峰……我们……自己攒钱买房,好不好?一分钱……都不再问别人要了。”
陈林峰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神软了下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好。我们一起攒。总会有的。”
为了这个“自己攒钱”的承诺,晓薇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随手购入的奢侈品包包被束之高阁,朋友圈里光鲜亮丽的打卡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加班到深夜打卡的写字楼窗景。她和陈林峰盘算着每一分钱,制定严格的储蓄计划。陈林峰的收入是她的主要支柱,他工作愈发拼命,常常应酬到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晓薇则精打细算,连公司楼下的精品咖啡都换成了自带的速溶,午餐也尽量自己带饭。
日子在精打细算中向前滚动,像一辆上了发条的老旧火车。晓薇在忙碌和疲惫中,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一点点填补着内心的空洞,也试图向那个远方的、沉默的家庭证明些什么。偶尔在深夜加班的间隙,她还是会点开那个被她置顶却又不敢拨打的号码,盯着屏幕上“嫂子”两个字,怔怔出神。她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过一条干巴巴的信息:“嫂子,天冷了,你和哥还有阳阳注意保暖。”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朝着首付目标一点点挪动时,一个深夜,刺耳的手机铃声撕裂了寂静。是陈林峰老家打来的。
电话那头是陈林峰母亲带着哭腔的方言,语速又快又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峰啊!快……快回来!你爸……你爸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和哭泣淹没。
陈林峰的脸色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妈,妈你慢点说!爸怎么了?”
“在……在县医院……医生说……说是脑出血……要开刀……要好多钱啊……峰啊……”绝望的哭声像冰冷的潮水,透过听筒,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我马上回!妈你别慌,钱我想办法!”陈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压的镇定,挂了电话,整个人却像虚脱一样,重重地跌坐在床边,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晓薇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他。陈林峰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冰冷僵硬。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是晓薇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无助:“晓薇……手术……要马上做……可能要十几万……甚至更多……我们……”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目光扫过这个他们精心布置、承载着未来梦想的公寓,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最终落在自己颤抖的手上。
晓薇的心揪紧了。十几万!他们省吃俭用大半年,加上陈林峰之前的积蓄,首付的钱也才刚刚有了个模糊的轮廓。这一刀下去,不仅首付梦碎,可能还要背上沉重的债务。
“钱……我有。”晓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松开陈林峰,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她几个月前送去哥嫂家、又被沉默地搁置在角落的那三万块钱。她一直没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她将信封塞到陈林峰手里,触手冰凉。“你先拿着,应应急。”
陈林峰看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又看看晓薇苍白却坚定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到几乎窒息的拥抱,声音沙哑破碎:“谢谢……晓薇,谢谢……”
陈林峰连夜赶回了老家。晓薇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那三万块只是杯水车薪。她开始疯狂地翻找通讯录,给能想到的、关系尚可的朋友、同事打电话,低声下气地开口借钱。电话那头,或委婉推脱,或爱莫能助,或直接杳无音讯。冰冷的现实一次次将她试图伸出的手打回。她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而绝望的脸,通讯录翻到了底。最后,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悬停在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上——“嫂子”。
手指颤抖着,在那个名字上方悬浮了许久,久到屏幕都暗了下去。最终,她颓然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她有什么脸再向嫂子开口?她怎么敢?
几天后,心力交瘁的晓薇还是请了假,买了最早的火车票赶往陈林峰老家的县城医院。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各种疾病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里挤满了愁容满面的病人家属。她找到病房时,陈林峰正蹲在门口,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廉价羽绒服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他脚边散落着几张纸,是催缴费用的通知单。
“林峰!”晓薇快步走过去。
陈林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晓薇……你怎么来了?医生说……手术还算顺利,但后续治疗……还有护理……钱……”他痛苦地搓了把脸,指着一地的缴费单,“催得紧……我把能借的都借了……还差一大截……” 他像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孩子,眼神空洞地看着走廊尽头斑驳的墙壁。
晓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得生疼。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缴费单,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就在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袭来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短信通知。
她下意识地点开,瞳孔骤然收缩。
短信显示,她的银行卡刚刚收到一笔转账,金额:八万元整。汇款人姓名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王红梅。
那一串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医院走廊里浓重的绝望阴霾。晓薇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王红梅”三个字灼烧着她的视网膜,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八万!嫂子哪里来的八万?她和哥那点死工资,养着阳阳,还有房贷……这钱,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从哪里挤出来的,甚至可能是……
“晓薇?”陈林峰察觉到她的异样,沙哑地唤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剧烈颤抖的手和苍白的脸上。
晓薇猛地回过神,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把手机屏幕转向陈林峰,指尖冰凉。
陈林峰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看清了那条短信,整个人也僵住了。他看看那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再看看汇款人的名字,又猛地抬头看向晓薇,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嫂子……”晓薇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哭腔,破碎不堪,“是嫂子……她……”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那个熟悉的、沉默的号码:
“钱先拿去救命。你哥知道。阳阳的压岁钱也凑在里面,他说给小姑父的爸爸治病。安心顾那边,家里不用操心。”
短信很短,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甚至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简洁。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可“阳阳的压岁钱”那几个字,像一把带着温度的钝刀,狠狠扎进晓薇早已溃不成军的心防。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医院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裤子的布料。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呜咽,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那无声的恸哭里,是排山倒海的悔恨、无地自容的羞愧,还有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击得不知所措的酸楚。
嫂子知道了。嫂子不仅知道了陈林峰父亲病重,还知道他们急需用钱!她甚至没有一句质问,没有一声埋怨,就这样,把几乎是整个家庭压箱底的钱,连同阳阳那份纯净的心意,一起送了过来!在她林晓薇为了自己的首付理直气壮地伸手索要、摔门而去之后,在她像个懦夫一样只敢放下糕点然后逃跑之后……
陈林峰蹲下来,默默捡起地上的手机,看着那条来自“嫂子”的短信,眼圈也红了。他伸出手,想拍拍晓薇剧烈颤抖的背,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厉害:“晓薇……这情分……我们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他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热,看向缴费窗口的方向,眼神里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我去缴费。”
晓薇依旧蜷缩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内心翻涌的冰火两重天。嫂子那句“安心顾那边,家里不用操心”,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又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烫得她灵魂都在灼痛。她终于明白,有些情分,不是摔门而去就能割断的,也不是几万块钱就能偿还的。它早已在那些无声的付出和沉重的岁月里,长进了骨血,沉重得让她此刻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模糊不清。晓薇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向缴费窗口。陈林峰正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叠单据和几张银行卡递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穿着笔挺西装的背影,此刻在县城医院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生活重锤击打后依然选择扛起的韧劲。
晓薇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她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药水味的空气,试图平复汹涌的情绪。她走到陈林峰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羽绒服的袖子。
陈林峰回过头,脸上带着缴费后的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动。看到晓薇红肿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他愣了一下。
“林峰,”晓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等爸这边稳定了,我们回去……去跟嫂子、跟哥,还有阳阳……当面磕个头。”
她的眼神不再是迷茫、羞愧或者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沉重和决心。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感激,而是真正认识到了那份情义的千钧之重后,做出的最朴素的回应。这头,不是为这八万块钱磕的,是为那些被挥霍的八年时光,为那份被视作理所当然却重如泰山的恩情。
陈林峰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同样涌动着复杂的水光:“好。应该的。”
晓薇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望向窗外。县城医院的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低矮杂乱的楼房。天色阴沉,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心头。然而,在这片压抑的灰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经历了彻底的崩毁和漫长的冰封之后,正艰难地、缓慢地,试图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下,重新探出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那生机,叫做回头路。而这条路,注定每一步,都踩着沉重的愧疚和迟来的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