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感觉自己像是一匹肺部炸裂、随时会倒毙的奔马。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全身伤口剧痛无比,淬毒的暗器带来的麻痹感正沿着四肢百骸缓慢蔓延,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轰鸣作响,几乎盖过了身后若隐若现的追杀声。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必须远离那片死亡的竹林。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全凭一股不肯屈服的意志力在强行支撑。
就在她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青石板路上,彻底失去意识时。
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从旁边一条狭窄的巷道里伸出,精准而迅速地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谁!”
荣安惊骇之下,残存的力量本能地就要反抗,但那只手如同铁钳般牢固,同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异域口音的女声在她耳边急促响起:“别出声!想活命就跟我来!”
荣安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张明艳而带着几分野性的脸庞——是那个在岛上见过、跟在“王公子”身边、未戴面具的龙凤胎姐姐!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此刻来不及细想,身后追杀未止,这是唯一的生机。
荣安放弃了抵抗,任由那女子半拖半扶地,快速穿过曲折昏暗的巷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后门,闪身进入其中。
“砰!”
门被迅速关上,插上门栓,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荣安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将她整个人浸透,看起来狼狈不堪,濒临极限。
她这才看清,这里似乎是一间店铺的后堂,空气中弥漫着丝绸和染料特有的淡淡香气。
货架上堆叠着各色布匹,环境相对安全。
那红衣女子代号叫“赤狐”,正警惕地透过门缝观察了一下外面,确认没有追兵跟来,才松了口气。
她转过身,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几乎虚脱的荣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啧,‘雪里红’?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弄得如此凄惨?王公子要是知道他的副指挥差点被人剁在街上,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但眼神里却并无太多恶意,反而有一丝好奇。
荣安没有力气与她斗嘴,急剧的喘息稍微平复后,她立刻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多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赤狐”挑了挑眉,随意地指了指外面:“喏,前面就是我新开的绸缎铺子,总得有个明面上的身份落脚不是?刚在二楼清点货物,就看到你像被鬼撵似的从街上狂奔过去,后面还跟着几条不干净的黑尾巴。想着好歹也算‘同僚’,就顺手捞你一把咯。”
绸缎铺?落脚点?
荣安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王公子的势力果然已经渗透进来,而且行动迅速。
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致命的危机感并未解除,那些杀手训练有素,很可能还在附近搜索。
而且,接连两次精准的截杀,让荣安内心警铃大作!
她强撑着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赤狐”,尽管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冷静和审视:“……‘同僚’?我看未必吧。”
“赤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哦?此话怎讲?”
荣安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颤抖和不适,大脑飞速运转,开始她的试探和盘问:“我离开岛上才多久?接连遭遇两次不死不休的截杀。对方手段狠辣,计划周密,甚至……似乎对我的武功路数和身体弱点了如指掌。”
她紧紧盯着“赤狐”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知道我今天会去万年仓的人,寥寥无几。知道我离开岛上的准确路线和时间的,更是屈指可数。‘赤狐’姑娘,你说……这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呢?”
“赤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秀眉蹙起:“你怀疑是我们中间有内鬼?”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荣安冷笑:“我从岛上回来,就被拦截,刚在万年仓有所发现,立刻就被精准伏击。这内鬼,要么就在当时岛上那群人之中,要么……就是能第一时间从我们内部获知情报的人!”
她开始步步紧逼,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看似在追查内鬼,实则在摸清“王公子”团队所有人的动向,并观察“赤狐”的反应。
“公子此刻何在?他是否一直与你们在一起?”
她首要排除最高指挥的嫌疑,虽然可能性极低。
“赤狐”似乎被她的怀疑激怒,但还是忍着气道:“公子自然有要事处理,岂会一直与我们在一起?但他绝无可能……”
荣安打断她:“好。那你和你弟弟‘苍狼’呢?我离开后,你们是一直在一起,还是分头行动?”
“赤狐”没好气地道:“我和阿弟回来后便在此处整理铺面,从未分开!你是在怀疑我们?!”
“那个叫‘墨鸦’的新人呢?他在哪里?”
这个沉默的新人来历不明,嫌疑极大。
“不知!他被公子单独派了任务,我们怎会知晓他的行踪?”
“‘桃夭’、‘山魈’、‘毒蛇’、‘地藏’、‘百晓生’他们呢?红拂姑娘呢?”
荣安一口气报出所有在岛上见过的人代号:“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可有谁行踪诡秘?或者有谁,特别关心我的去向?”
“赤狐”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回答道:“红拂姑娘自然跟着公子。‘桃夭’那个骚包肯定又去哪个勾栏瓦舍鬼混了!‘山魈’和‘毒蛇’两个杀才,八成在城外据点里喝酒打磨兵器!‘地藏’和‘百晓生’……应该还在研究青溪县的水文图和县志吧?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怀疑他们所有人不成?!”
她的回答带着不满,但听起来却不似作伪,而且将这些人的行踪和性格特点都自然地带了出来,暂时看不出破绽。
荣安默默记下所有人的动向,心中快速分析。
王公子和红拂行踪不明,无法判断。“墨鸦”单独行动,嫌疑无法排除。“桃夭”去处风流场所,人多眼杂,容易制造不在场证明,但也容易泄露消息。“山魈”、“毒蛇”在据点,互相证明?“地藏”、“百晓生”在研究资料,似乎也有合理理由。
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嫌疑,但也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或合理去向。
内鬼隐藏得极深!
难道不是“王公子”这边的人?是皇城司内部?或者是……蔡京那边的人发现了什么?
线索依旧混乱。
但荣安至少初步排除了“赤狐”和她弟弟“苍狼”的 即时嫌疑——如果他们真是内鬼,刚才根本没必要救她,任由她死在街上更干净利落。
“我只是想活命。”
荣安放缓了语气,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疲惫和后怕:“接连被追杀,我不得不谨慎。或许……是消息从其他环节泄露了。”
她将嫌疑微妙地引向别处,避免和“赤狐”彻底撕破脸。
“赤狐”哼了一声,脸色稍霁:“你知道就好。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找到海鰌船,对你我都有好处。内斗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走到一旁,拿出一个药箱,丢给荣安:“喏,上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算我投资你了。赶紧处理一下,别死在我这铺子里,晦气。”
荣安接过药箱,低声道:“多谢。”
她走到角落,背对着“赤狐”,艰难地处理伤口。
暗器上的毒似乎只是普通的麻痹毒素,并不致命,解毒散敷上后,那股蔓延的麻痹感渐渐停止。伤口虽多,但大多不深,清洗上药后,剧痛稍减,体力也在缓慢恢复。
然而,身体的暂时安全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内鬼就像一根毒刺,扎在喉咙里,让她无法安心。原身在万年仓发现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各方势力,也带来了致命的杀机。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并且,要赶在内鬼再次出手、或者“王公子”改变主意、或者皇城司其他密探赶到之前。
休息了片刻,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她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我需尽快回去。今日之恩,容后再报。”
“赤狐”摆摆手:“快走吧。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海鰌船。在此之前,别轻易死了。”
荣安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警惕地感知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推开后门,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之中。
只是这一次,她的心中除了警惕,更多了一份沉重的名单和无数待解的谜团。
……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穿梭在青溪县清晨逐渐苏醒的街巷中,荣安的心境与来时已截然不同。身体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死亡的贴近,而更深重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和孤立无援的窒息感。
依靠晏执礼吗?他深不可测,心思难料,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观察者甚至操控者。 依靠“王公子”的组织?内部疑似有内鬼,外部强敌环伺,本身就走钢丝,与虎谋皮。 依靠皇城司?原身的身份本就敏感,如今更是被多方势力盯上,九宫密探的到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甚至想依靠阿六、阿修罗这些“同伴”,是敌是友都尚未可知……
她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任何一股风浪都可能让她倾覆。原身的武功想必不弱,心思缜密,尚且落得惨死荒野的下场。她这个半路出家、内力不稳、招式不通的冒牌货,又能支撑多久?
变强!必须变强!
不仅是个人武力的提升,更要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和信息网络!
一个能让她摆脱被动局面,甚至能反客为主的势力!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正当她思绪纷乱、身心俱疲地转过一个街角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那家之前售卖《风月无边》的书斋门口,竟然依旧人满为患。
排队的长龙从店内蜿蜒而出,拐过了街角,甚至比前几日更加夸张!
各色人等,有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有摇头晃脑的书生,有好奇张望的小贩,甚至还有些戴着帷帽、假作路过却频频望向店内的女子……他们脸上带着急切、兴奋、甚至是一丝狂热,议论声、催促声不绝于耳。
“掌柜的!还有没有?加价我也要!”
“不是说今天有新货到吗?怎么还不开门?”
“唉,我都排了三天了!‘山河无恙’先生的画技真是绝了!”
“听说不仅是画技,那其中蕴含的‘人理’才更是玄妙呢……”
荣安怔怔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她原本画那春宫图,只是为了应付晏执礼和赚点快钱,怎么……怎么就发展成了这般景象?王公子甚至将其视为需要警惕的“邪教”苗头……
突然之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脑中的重重迷雾。
力量……未必一定要来自刀剑和武力。
思想!舆论!人心!
这同样是可以撼动山河的滔天巨力!
她猛地想起在现代时了解过的东国历史。民族存亡之际,多少文人墨客以笔为枪,办报纸、开书局、演话剧,唤醒民智,鼓舞士气,其影响力丝毫不逊于真刀真枪的战场。
那些看似普通的文字和图画,却能成为最锐利的武器,潜移默化地改变无数人的想法,最终汇聚成改天换地的洪流。
在这个信息闭塞、皇权至上的古代社会,普通民众的精神世界是何等贫乏和容易被引导?朱勔能靠“花石纲”和苛捐杂税逼反方腊,那她……为什么不能利用另一种方式,悄无声息地播种思想的种子?
《风月无边》的火爆证明了一点。
她的画,拥有一种跨越阶层、直击人性需求的诡异吸引力!人们对其中的“修炼”之说津津乐道,甚至开始神化“山河无恙”这个人!
如果……如果她不仅仅是画春宫图呢? 如果她将一些更隐晦、更深刻的东西,包裹在精美的画轴和引人入胜的连环故事里呢? 比如,对苛政的隐喻讽刺? 比如,对平等、自由的模糊向往? 比如,对一些看似“天经地义”的规则的质疑? 甚至……是一些实用的、能让人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小知识?
她可以成立秘密的“读书会”,以交流画技、探讨“修炼心得”为名,吸引那些最忠实的“读者”,逐步筛选、引导、发展……
这条路,危险!
一旦被朝廷察觉其真正意图,绝对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东国历史上的文字狱可不是简单的只字片语 甚至比单纯的细作或江湖厮杀要严重百倍!
但,这也可能是一条真正能让她掌握主动、甚至影响时局的道路!
一种不同于刀光剑影的“革命”!
能行吗?
她不确定。
这需要极致的谨慎、高超的伪装和长久的布局。
但……值得一试!
她必须试试!
一个初步的计划开始在她脑中迅速勾勒。
下一批“画作”,需要更精细的构思。
不能急,要慢慢来,像滴入水中的墨,缓缓晕染。
内心的激动和一种找到出路的振奋,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避开拥挤的人群,加快脚步向小院走去。
她需要尽快养好伤,然后开始她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