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晨雾未散,京城贡院外的青石板路上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士子。沈砚秋站在人群边缘,一身半旧的青布直缀被露水打湿了肩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这是离陕前周老憨塞给他的,说是米脂乡亲凑钱买的“状元及第”彩头。
“沈兄倒是沉得住气。”身侧传来一声低笑,同住客栈的赵秀才搓着手,脖颈伸得老长,“听闻钱大人昨夜宿在贡院,怕是名次早已定下了……”
沈砚秋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停在贡院朱门那对铜狮上。三日前策论终场,他搁笔时瞥见崔应元的侄子崔小辫正偷瞄他卷面墨迹,当即用早备好的姜黄水在稿纸边缘画了道浅痕。此刻怀中还揣着徐光启昨日递来的字条:“阉党或欲调卷,慎之。”
“铛——”
铜锣骤响,惊飞檐下宿鸟。
红榜如血浪自贡院高墙垂落,人潮轰然前涌。沈砚秋被推搡着向前,耳边炸开狂喜的哭嚎与失意的咒骂。赵秀才瘦猴似的钻到最前,突然回头嘶喊:“沈兄!二甲第十五名!”
人群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钉在沈砚秋身上。有羡慕的、有审视的,更有阴冷如毒蛇的——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来自哪个方向。
“绍兴沈砚秋,赐进士出身——”礼官拖长的唱名在晨雾中荡开。
他深吸口气,正要上前,袖口忽然被人拽住。是个眼生的小吏,往他掌心塞了卷黄绫:“崔大人说,请沈主事过目。”
展开竟是抄录的职官簿,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朱批赫然在列。偏在这时,另一只枯瘦的手伸来,往他肘间夹了本蓝皮簿子:“钱大人赠书。”掀开封面,扉页钤着东林书院的墨竹印。
两份“贺礼”一左一右坠在掌中,沈砚秋忽觉袖中田黄石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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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书房里,茶烟袅袅隔开两张面孔。
“户部是个筛子,每一道缝都淌着银子。”徐光启推过一碟蜜渍梅子,“浙江清吏司管盐课,去年亏空三十万两,你去填这个窟窿,要当心被碎银子硌断腿。”
沈砚秋捏着梅核在案上划出浙盐运销图:“学生查过,盐引定额在松江府莫名增了三成,多出的盐船却都在扬州码头消失。”指尖点在长江入海口,“若所料不差,该有人用漕船运私盐北上。”
窗外忽起争执声。管家匆匆禀报:“崔郎中家仆要取回赠礼,说…说黄绫是误递。”
徐光启冷笑:“看,有人怕了。”转而凝视沈砚秋,“你可知为何偏偏是浙江清吏司?”
沈砚秋望向西墙悬挂的《九边图》,米脂军屯的麦浪在眼前一闪而过:“可是为三年后重修辽东屯田策?”
老人抚掌而笑,眼尾皱纹里藏着欣慰:“户部如棋局,你要做执子人,莫当过河卒。”从多宝阁取只乌木匣推来,“带着这个,比尚方宝剑好用。”
匣中并非官印,而是本手札。翻开见满纸农事记录,在“番麦亩产五石”处朱砂淋漓,旁批:宜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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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已是月上柳梢。苏清鸢在院中晾晒药草,见他归来,默默递上烘暖的布巾。林墨雪从厨房端出煨着的鸡汤,陶钵边缘粘着张字条——王书吏的笔迹报称朱常浩近日频会陕西盐商。
“明日赴部报到,都打点妥了。”沈砚秋抿完鸡汤,将田黄石印章按进刚领的官凭,“只是这‘沈主事’三个字,怕要烫手。”
烛火噼啪一跳,苏清鸢忽然从药篓底抽出一册账本:“崔应元妻弟上月购入扬州别院,银钱来自松江钱庄。”翻开某页,红圈标出与浙盐亏空等同的数目。
夜风撞开轩窗,扑得烛影乱颤。沈砚秋用徐光启所赠手札压住翻飞的纸页,忽见扉页背面有蝇头小楷:“阉党窃阅农书久矣。”
更鼓声穿过长街,他摩挲着田黄石上“孤忠守正”的刻字,想起离陕那日乡勇们在校场操练扬起的尘土。如今这京城,才是真正的黄龙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