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朝书房外走去,步履轻快得像是要飘起来,月白的云锦直裰衣袂飘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推开书房门,门外廊下悬挂的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如画,那份发自内心的意气风发几乎要溢出来。
他走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动作却不再蹑手蹑脚地替她掩好房门,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
沐颜汐看着那扇合拢的门,听着门外传来他刻意放轻、却依旧掩饰不住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走到院中。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纸页上划过。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星子渐密。
沈亦舟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等”。
他那颗被巨大喜悦塞满的心,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急需做点什么来宣泄这无处安放的亢奋。
他脚步轻快地穿过小院的花径,目光扫过院角那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翠竹,觉得那声音都格外悦耳。
路过廊下时,他一眼就瞥见了那个如同影子般杵在廊柱阴影里的身影。
楚无妄。
他抱着臂,倚着廊柱,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张冷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小院的动静,尤其是书房的方向。
看到沈亦舟出来,他的目光也只是极快地掠过,便又移开,仿佛他只是空气。
放在以往,沈亦舟看到他这副“死冰块”的样子,少不得要嘴欠几句,什么“楚冰块,你这杵着当门神呢?吓不吓人?”或者“喂,木头桩子,给爷笑一个?”之类的。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沈亦舟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
连楚无妄这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在他眼里都显得格外可靠,格外顺眼!
这可是他精挑细选(主要是看中对方那身深不可测的功夫和刻在骨子里的忠义)安排在颜汐身边的护卫!是他沈亦舟眼光好!
他脚步一顿,几乎是带着一种“哥俩好”的雀跃心情,几步就窜到了楚无妄面前,脸上还挂着那收不住的大大笑容。
“嘿!楚冰块!”沈亦舟的声音都带着笑,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那份亲昵和热络。
楚无妄眼皮都没抬一下,抱着臂的姿势都没变,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其冷淡的:“嗯。”
这反应完全在沈亦舟意料之中。
他毫不在意,反而更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仿佛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一只手搭上楚无妄的肩膀(被对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也不恼,依旧压着嗓子,用一种极其郑重、却又带着点傻气的口吻叮嘱道:
“楚冰块,记住啊!”他伸出一根手指,表情无比认真,“给我把门守死了!眼睛放亮点!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去!”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都不许接近颜汐!”他特别强调,一字一顿,“就是我娘来了——也不行!”
说完,他还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交代了什么关乎江山社稷的头等大事。
楚无妄终于抬起眼皮,没什么温度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傻子。
还用他说?
保护沐颜汐的安全,本就是他的职责。
别说蚊子,就是只带点恶意的苍蝇,也休想靠近她十步之内。
至于沈亦舟那个气势汹汹的母亲?
楚无妄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
只要她敢踏进这小院一步,敢对沐颜汐流露出半分不善,他腰间的剑,自然会教她明白什么叫规矩。
这根本无需沈亦舟多此一举地来“叮嘱”。
楚无妄早已习惯了这位沈家少爷的嘴毒和行事作风。
他叫他“楚冰块”,楚无妄只当是耳旁风。
他知道这少爷本性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嘴硬心软的典范。
虽然聒噪了些,但对他认定的自己人,那份护短和义气是实打实的。
所以偶尔,在沈亦舟实在嘴欠得过分时,楚无妄也会面无表情地回怼一句“聒噪”或者“无聊”,总能噎得对方跳脚。
他大概也摸透了沐颜汐的脾性。
这位东家,是他生平仅见的奇女子。
她强大、冷静、独立,拥有着远超这个时代女子的眼界和手段。
她不喜欢麻烦,更厌恶麻烦主动找上门。
但她身上又有一种奇特的洒脱和包容。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无视任何人的脸色,我行我素。
她不会因为他楚无妄偶尔的“失礼”或“多管闲事”而指责他,反而会欣赏他这份只忠于职责、不问缘由的纯粹。
这种相处模式,很对楚无妄的胃口。
他不需要看人脸色,不需要揣摩上意,只需要恪守本分,守护好他认定的“职责”所在。
沐颜汐给了他这份难得的自在和信任。
她是楚无妄见过最洒脱、最不被世俗条条框框束缚的女子。
如同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剑,光华内敛,却自有其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他对她,有报恩之心,有守护之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
然而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满面、意气风发、仿佛刚捡了座金山回来的沈亦舟,楚无妄心里却莫名地涌起一股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爽快。
这感觉来得突兀又陌生。
是因为沈亦舟这副“小人得志”的聒噪嘴脸吗?
似乎不全是。楚无妄早已习惯了他的咋咋呼呼。
是因为他那句多余的、仿佛不信任自己能力的叮嘱吗?
也不像。楚无妄根本不在意沈亦舟的看法。
楚无妄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沈亦舟的肩膀,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
他想起了刚才,沈亦舟从书房出来时,那眉梢眼角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欢喜,那份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意气风发。
那是一种,只有得到了某种极其珍贵、极其渴望之物的满足和狂喜。
他想起了更早之前,沈亦舟满身狼狈地从沈府方向回来时,那强撑着若无其事、却掩不住眼底疲惫和阴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