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二刻。
永宁宫的清晨,是被一种凝固的寂静包裹着的。
时值正月,宫苑内残雪未消,枯寂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了无生气。殿内,青铜熏笼里没有升起暖香,只有死灰。郭太后——这位被大将军曹爽以“颐养”之名迁居于此,实则形同软禁的魏国国母,正对镜枯坐。镜中映出的容颜,不过三十许人,眉眼间却已刻满了被权力遗弃后的落寞与警惕。
殿中侍候的宫人,除了自幼跟随她的心腹宦官苏铨和老宫女阿竺外,其余皆是曹爽安插的眼线。他们低眉顺眼,脚步轻悄,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皇帝——她那名义上的儿子曹芳——的确切消息了,每一次试探性的询问,都被守卫宫门的曹爽亲兵、那个一脸横肉的校尉李弋不软不硬地挡回。
“太后,静养为宜,外间琐事,自有大将军处置。”
每一次听到这话,郭太后藏在袖中的手都会紧紧攥起,指甲陷入掌心。恨意,如同暗河,在她心底无声却汹涌地流淌。
突然,宫墙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与几声短促的呵斥。那声音极快便归于沉寂,但足以打破永宁宫死水般的宁静。
郭太后猛地站起身,心跳骤然加速。是曹爽又来了?还是……
老宦官苏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入殿内,他苍老的脸上混杂着惊恐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太后!太后!太傅司马懿、太尉蒋济、司徒高柔、中书侍郎王观……几位老臣,在宫门外求见!”
郭太后瞳孔微缩。司马懿?他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吗?还有蒋济、高柔……这些在曹爽掌权后日渐边缘化的老臣,为何会联袂而来,而且是在这等敏感的时刻?宫门的守卫呢?李弋呢?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出大事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微颤:“宣……宣他们进来。”她整理了一下素色的常服,端坐于殿中主位,努力维持着国母的威仪。
片刻后,四个身影步履匆匆却又不失庄重地走入殿内。为首的,正是传闻中卧病不起的太傅司马懿。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朝服,腰束素带,身形比起往日确实清减了许多,脸色也带着病态的苍白,走路时甚至需要稍稍倚靠身旁的中书侍郎王观。但那双眼睛,此刻却锐利清明,不见半分浑浊。
在他身后,是须发皆白、面容沉痛的太尉蒋济,以及神色凝重、紧抿嘴唇的司徒高柔。
四人至殿中,没有丝毫迟疑,齐刷刷地跪伏于冰冷的金砖地面,行以大礼。
“臣等,叩见太后!”声音整齐,充满着恭谨与肃穆。
这一幕,让郭太后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不是兵戎相见,而是臣子之礼。
“诸公……快快请起。”郭太后抬手,声音依旧带着试探,“太傅病体未愈,何故至此?宫中守卫……”
“太后!”司马懿抢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悲愤的哽咽,“臣等惊扰太后圣安,罪该万死!然则,国难当头,社稷倾危,臣等不得不冒死前来,向太后陈情!”
他微微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太后:“曹爽兄弟,背弃明皇帝顾命之托,祸乱国典,擅权专政!其罪一也;内则僭拟天子,凿窟室,蓄声伎,奢靡无度,其罪二也;外则丧师辱国,兴势之败,十万将士埋骨他乡,犹不知悔改,其罪三也!”
他每说一句,身后的蒋济和高柔便重重叩首,以示认同。
司马懿的声音愈发悲切,甚至带上了哭腔:“更甚者,曹爽有无君之心!他隔绝内外,软禁太后于永宁宫,使太后母子不得相见,使陛下不得承欢太后膝下!此乃离间骨肉,动摇国本之大逆不道之行!”
“太后!”蒋济此时抬起头,老泪纵横,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更具感染力,“曹爽今日,更携陛下与禁军主力出城谒陵,都城空虚,其心叵测!老臣等忧心如焚,若再坐视,恐高平陵旁,便是伊尹、霍光废君之故事重演!大魏江山,将危在旦夕啊!”
高柔也沉声道:“臣等深受国恩,岂能坐视奸佞篡国?今日之举,实为匡扶社稷,护卫陛下与太后,安刘氏天下!恳请太后明鉴!”
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郭太后心上。她对曹爽的怨恨被彻底点燃,尤其是“离间骨肉”、“软禁太后”之语,更是戳中了她最深的痛处。泪水瞬间涌上她的眼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长久的压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不过纵然如此,她看着眼前这几位涕泪交流、一副忠肝义胆模样的老臣,心中依旧明镜似的。他们口中的“社稷江山”,有多少是出于公心,又有多少是裹挟着对曹爽打压的不满与自身权力的诉求?尤其是那司马懿,他那份悲愤之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
她流着泪,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司马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大将军……真已跋扈至此乎?诸公今日之举,果为社稷,非为权柄耶?”
殿内瞬间一静。
司马懿深深俯首,额头触及地面,声音无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太后!臣等若有半分私心,天人共戮!今日之事,非为臣等身家性命,实为这大魏国祚!曹爽若不除,太后永无宁日,陛下亦将沦为傀儡!臣等此行,一为清君侧,二为……恭请太后还政!”
“还政”二字,他咬得极重。
郭太后的心猛地一跳。还政!这意味着她将摆脱囚徒般的处境,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至少是名义上的中心。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迅速权衡着。曹爽若胜,她此生休矣。而眼前这些人,需要她的诏书来获得“合法性”。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基于共同敌人和各自利益的政治合谋。她对曹爽的恨意,与她自身对权力和自由的渴望,在此刻完美地重叠了。
“罢了……”郭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泪水却流得更凶,“曹爽……确非人臣之道。诸公忠义,哀家……知之矣。”
她抬起泪眼,看向一直沉默但显然负责文书的中书侍郎王观:“王侍郎。”
“臣在!”王观立刻应声。
“即刻拟诏!”郭太后的声音不再颤抖,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冷意,“历数曹爽兄弟罪状,罢黜其一切官职爵位!诏告天下,命太傅司马懿、太尉蒋济、司徒高柔等,总摄朝政,奉诏讨逆!”
“臣,领旨!”王观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早有准备的宫人已抬上案几,备好笔墨绢帛。他跪坐于案前,笔走龙蛇,一份义正辞严的罢黜诏书在他笔下迅速成型。文中特别强调了曹爽“离间两宫,幽禁国母”的罪行。
司马懿、蒋济、高柔依旧跪伏在地,但紧绷的肩膀似乎都松弛了些许。
诏书拟毕,王观双手呈予郭太后过目。郭太后仔细看过,尤其是看到那句“(曹爽)使哀家母子隔绝,痛彻心髓”时,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痛楚与快意。
“取哀家玺来。”她沉声吩咐。
苏铨连忙捧来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正是代表魏国太后权威的螭钮金玺。郭太后亲手拿起那方沉甸甸的金玺,在诏书末尾,蘸满朱红的印泥,用力地、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殿中回荡,仿佛为这场无声的政变敲下了定音锤。
玺印落下瞬间,郭太后心中百感交集。这方印,是她的枷锁,也曾是她的权柄。今日,她用这方印,砸向了她恨之入骨的仇敌,也为自己换取了暂时的自由和未来的莫测。
司马懿等人再次叩首:“臣等,谨奉太后诏!”
郭太后将盖好玺印的诏书缓缓卷起,却没有立刻递出。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司马懿身上,语气恢复了国母的雍容,却暗含深意:“社稷重任,便托付于诸公了。望诸公……勿负哀家与陛下之望。”
司马懿深深垂首,双手高举过顶,以一种无比恭顺的姿态,接过了那卷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绢帛。
“老臣……定不负太后重托!”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诏书的那一刻,谁也没有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中,那瞬间掠过的一丝冰冷漠然的光芒,如同深潭之下潜伏的巨兽,悄然睁开了眼睛。这诏书,于郭太后是复仇的武器,于蒋济等人是正义的旗帜,于他司马懿,却仅仅是一件必不可少、用以号令天下、安抚人心、并让他的同盟者安心卖命的——“政治外衣”。
衣服穿上是为了做事,而他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