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日。
这十天里,云芷总是尽量避免在玄墨面前行走。
要么是等他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活动,要么是借口整理内务待在角落,需要移动时也尽量扶着墙壁家具。
伤势痊愈,骨骼筋脉的损伤已定型。
她清晰地认识到,这条左腿,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这天清晨,玄墨醒来,习惯性地看向床边,准备如同往常一样,由刘内侍搀扶起身洗漱。
却见云芷已经端着温水站在不远处,她低着头,声音平静:“殿下,您醒了。”
玄墨“嗯”了一声,看着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然后,他便看到云芷端着水盆,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
她的右腿迈出,落地还算平稳,但紧接着左腿跟上时,明显能看到膝盖微屈,脚掌落地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轻飘和迟滞。
使得她整个人的重心随着步伐微微向左倾斜,肩膀也随之晃动——那是一种清晰可见的、无法掩饰的跛行。
玄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坐直了身体。
“你的腿……!云芷,你的腿怎么了?!”
云芷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略微倾斜的步伐,走到他床边将水盆放下。
她抬起头,脸上扬起一贯的笑容:
“没什么,殿下。估计是……上次那二十杖,打得太重了些,伤到了筋骨。”
她拿起布巾浸入水中,拧干递给他。
“不过没关系,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牺牲一条腿……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她转过身默默地开始整理床铺,只是那微微倾斜的背影和每一步都清晰可见的跛态,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玄墨的心里。
她表现得越是无所谓,玄墨就越是难受。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女子,年纪轻轻便落下了残疾,往后余生都要拖着这条跛腿,忍受旁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是他!都是因为他!
玄烁的嚣张,内务府的刁难,最终却是由这个瘦弱的女子,用一条健康的腿替他受了。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晚膳时分,清梧殿内依旧冷清,桌上只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色。
玄墨看着默默站在一旁准备布菜的云芷,她那微微倾斜的站姿和努力掩饰却依旧明显的跛态,像一根刺扎在他眼里。
“坐下吧。”玄墨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以后……用膳时,就坐下一起吃。”
云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拒绝:“殿下,这不合规矩……”
“本皇子说的就是规矩。”玄墨打断她,“坐下。”
云芷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在他下首的位置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用着膳,气氛凝重。
玄墨食不知味,目光几次落在云芷低垂的眉眼和那双如今行走不便的腿上。
他放下筷子,终于将压抑了一天的话说出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和愧疚:
“云芷……对不起。” 这句道歉,他憋了太久。
云芷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也轻轻放下。“殿下,您真的不必道歉。奴婢说过了,没什么的。”
“没什么?”玄墨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中更痛。
“你的腿……以后该怎么办?宫女二十五岁……终究是要出宫嫁人的,你这样……”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很明显——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婚嫁之事将会何等艰难。
云芷闻言,却极轻地笑了一下。
“嫁人?”她轻轻摇头,“奴婢从未想过嫁人。以后……奴婢就留在清梧殿,留在殿下身边,永远做您的小奴婢,伺候您一辈子。”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豁达:“至于这腿……坏了就坏了吧。殿下,奴婢真的不怕。比起没了性命,只是跛了一只脚,又算得了什么呢?旁人若是要笑话,那就让他们笑去吧。奴婢……不在乎。”
她说着“不在乎”,但玄墨却从她那过于平静的语气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出了她深藏在心底的委屈和艰难。
她不是不在乎,她只是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选择用最倔强的方式去面对。
永远做他的小奴婢……
夜深人静,偏殿的小房间里,云芷独自坐在冰冷的床沿。
白日里在玄墨面前强装的平静与豁达,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嶙峋的、血淋淋的现实。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左腿那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知到的、与右腿不同的轮廓。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她怎么可能不怕?
她怕极了。
她怕那些曾经嘲笑殿下是“瘸子”的刻薄目光,有一天也会同样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讽。
她怕走在宫道上,身后传来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她怕别人看她时,眼里不再是看一个完整的“人”,而是带着怜悯或嫌弃,看一个“残废”。
但比起这些,她更怕的,是连累殿下。
殿下本就因为腿疾受尽白眼和欺凌,处境艰难。
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奴婢也成了一个跛子……那些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怎样变本加厉地嘲笑殿下?
会不会说殿下自身难保,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落得如此下场?会不会因为她的残疾,让殿下本就灰暗的处境,雪上加霜?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殿下……”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单薄的衣袖,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她不敢想象,当那些恶意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她和殿下身上时,会是怎样令人窒息的场景。
殿下腿不好,自己也成了这样……这清梧殿,在外人眼中,恐怕真要成了一个“残破”之地,一个可以随意践踏和取笑的存在了。
这份深重的恐惧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在白日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那副“不在乎”的假象。
只有在这无人看见的深夜,她才敢放任自己,被这无边无际的恐慌和悲伤彻底淹没。
门外,玄墨手中捏着一瓶药油,来到了云芷居住的偏殿外。
他本想将药给她,再嘱咐她仔细用药,或许……还能再说几句宽慰的话。
但是,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哭声很轻,像是怕被任何人听见,充满了无助、恐惧和难以言说的委屈,与白日里那个在他面前说着“不在乎”、“没什么”的坚强模样判若两人。
玄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立刻就明白了她在哭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停留在那片阴影里,没有再向前。
殿内的哭声断断续续,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沉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秋夜的寒露打湿了他的衣襟,带来阵阵凉意。
他一直等到殿内的哭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又等到那一点微弱的烛火熄灭,整个偏殿彻底融入黑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黑暗中,玄墨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蜷缩在床上的身影。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握紧了手中那瓶温热的药油,默默地调转轮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