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赔罪宴与不速之客
翌日清晨，忘红尘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龟公们打着哈欠卸下门板，丫鬟们提着水桶擦拭着栏杆，后厨飘出熬煮米粥的香气。唯有知情者才能察觉到，护院们的眼神比往日更警惕几分，巡逻的间隙也缩短了不少。
陈笑宝坐在前厅主位，面前摆着一盏清茶，手指看似悠闲地敲着扶手，目光却不时扫向大门方向。他昨夜几乎未眠，脑中反复回放着那惊险一刻与明月心轻描淡写说出的“解决了”三个字。他需要亲眼见证，明月心那雷霆手段的效果，是否真如她所言。
《红尘经》摊开在他膝上，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约莫辰时三刻，忘红尘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几顶颇为气派的青绸小轿停在了门口，为首的轿帘掀开，钻出来的，正是“锦绣阁”的东家，知府小舅子赵德柱。
与平日趾高气扬的模样判若两人，今日的赵德柱，穿着一身略显朴素的深蓝色绸衫，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眼底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不甘。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脸色苍白、如同大病初愈的阴先生，以及几个捧着礼盒的家丁。
“陈……陈少东家！”赵德柱一进门，便朝着陈笑宝拱手，声音都比平时低了八度，“冒昧来访，叨扰了，叨扰了！”
陈笑宝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起身，脸上挂起那副标准的职业笑容，只是今日这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原来是赵东家，稀客，快请坐。看茶。”
宾主落座，气氛微妙。赵德柱搓着手，眼神飘忽，不敢与陈笑宝对视。阴先生则垂手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雕木塑。
“陈少东家，”赵德柱干笑两声，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这个……昨日听闻少东家受了些惊吓，赵某心中实在不安。想来定是下面的人不懂事，闹出了误会！赵某今日特备薄礼，前来赔罪，还望少东家海涵，千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他一挥手，家丁们连忙将礼盒奉上。打开一看，是两匹上好的苏绣，几盒名贵药材，还有一套赤金头面，价值不菲。
陈笑宝目光扫过礼物，心中冷笑。误会？淬毒的飞镖也是误会？他面上却依旧温和：“赵东家太客气了。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我同操此业，有些磕碰也是在所难免。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便好。”
他语气平淡，既未显得热络，也未咄咄逼人，但这份平静，反而让赵德柱更加不安。
“是是是，陈少东家宽宏大量！”赵德柱连忙附和，额角渗出细汗，“以后……以后‘锦绣阁’与忘红尘，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陈少东家若有什么需要赵某效劳的，尽管开口！”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场面话，无非是保证不再与忘红尘为难，并预祝“云梦阁”生意兴隆云云。整个过程，他身后的阴先生始终一言不发，如同一个影子。
陈笑宝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心中却对明月心的手段愈发心惊。她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这仗着姐夫权势素来跋扈的赵德柱，恐惧卑微至此？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德柱便如坐针毡地起身告辞，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忘红尘。
送走这尊“瘟神”，陈笑宝回到厅内，看着那堆礼物，沉默良久。孙老三在一旁低声道：“少东家，这赵德柱……转性了？”
“不是转性，”陈笑宝缓缓摇头，目光深邃，“是被人捏住了七寸，不得不低头。”
他挥挥手，让人将礼物收下去，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紧迫感。明月心能轻易摆平赵德柱，固然解了眼前之危，但也意味着，她掌握着更可怕的力量和秘密。与这样的人物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转身，想去寻明月心问个清楚，却见她正倚在后院通往二楼廊道的栏杆上，手里捏着几粒鱼食，悠闲地喂着廊下缸里的几尾锦鲤。阳光透过天井洒下，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闲适的模样，与昨夜那个捏铁成泥、言语逼人的“妖女”判若两人。
“解决了？”陈笑宝走到她身边，语气复杂。
明月心撒下最后几粒鱼食，拍了拍手，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样？老板，这份赔罪礼，可还满意？”
“满意？”陈笑宝苦笑一声，“我更多的是后怕。你究竟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
明月心眨了眨眼，故作神秘：“一点关于账本、田产，还有贡缎的小秘密而已。老板放心，都是他们自己做下的亏心事，我可没有凭空诬陷。”她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碍事的苍蝇拍走了，咱们的‘云梦阁’，也该热热闹闹地动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午后，忘红尘便开始迎来一波波访客。
先是“鲁氏木艺”那位脾气古怪的鲁师傅，亲自带着几个徒弟上门，对着明月心那张画满了奇异构想的草图研究了半天，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最终却一拍大腿，眼中放出狂热的光：“妙！妙啊！这‘天女散花台’的机括，这旋转楼梯的承重……这活儿，老夫接了！赔本也接！”
接着，是几家原本对供应忘红尘物资持观望态度的商号掌柜，仿佛是约好了一般，纷纷带着样品和价目表前来，言辞恳切，表示愿意以最优惠的价格，长期稳定供货。那位李记茶庄的老板，更是差点跪下来，痛哭流涕地表示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请求陈笑宝再给一次机会。
甚至连漕帮总舵都派人送来了一份帖子，言明以后忘红尘与“云梦阁”的货物进出码头，一律优先，费用减免三成。落款是罗七。
陈笑宝应付着这些突如其来的“热情”，心中明了，这定然是赵德柱登门赔罪的消息，以及明月心暗中施展的手段，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让扬州城这些嗅觉灵敏的人物，迅速看清了风向。
他一边与各方周旋，一边指挥着人手，将盘下的百花楼彻底封闭，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拆除和修葺。图纸是明月心画的，监督是鲁师傅负责，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陈笑宝看着都肉疼，但想到明月心描绘的那番前景，也只能咬牙坚持。
整个忘红尘的后院和隔壁的工地，俨然成了一片喧嚣的海洋。工匠的号子声、锯木声、敲打声不绝于耳。
在这片忙碌中，明月心却显得游刃有余。她时而出现在工地，与鲁师傅比划着某个细节；时而在忘红尘后院，面试着各地慕名而来、或被她“请”来的，身怀各异才艺的女子，从精通音律的官妓到擅长口技的盲女，从会做西洋点心的胡姬到能说会道、熟悉各地商情的落魄书生；时而又不见踪影，不知又去何处“搜集情报”或是处理什么“麻烦”去了。
陈笑宝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放松了些。无论如何，眼前的局面正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云梦阁”的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忘红尘的生意也因这波声势愈发红火之时，一个不速之客，在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悄然到访。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看起来像是个走方郎中。他既未点姑娘，也未要酒菜，只是点名要见陈笑宝。
孙老三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通报了进来。
陈笑宝在偏厅接待了这位老者，心中有些疑惑：“老先生是？”
老者微微一笑，拱手道：“老朽姓苏，单名一个‘衍’字，乃是一名游方医者。听闻贵处有一位李逍遥小哥，心智宛若孩童，老朽或有一法，可试其症。”
陈笑宝闻言，心中猛地一动！逍遥的痴傻之症，是他多年心病，也曾遍请名医，皆束手无策。这突然上门的苏郎中……
他尚未开口，原本安静坐在角落玩着九连环的李逍遥，却忽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苏衍，手中的九连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歪着头，看了苏衍许久，嘴唇嚅动了几下，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你……你身上的味道……和推我下水的人……好像……”
此言一出，陈笑宝脸色骤变！霍然起身！
苏衍脸上的温和笑容，也在瞬间僵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惊愕与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