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里那股消毒水混着霉烂的味儿呛得人喉咙发紧。手电光柱扫过空荡大厅，剥落的墙皮和积水坑被照得惨白。两个年轻警员正拿棉签蘸取地面那滩混着金属碎屑的泥污，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戴眼镜的技侦直起身，摘掉手套擦了把汗。“头儿，基本可以确定了。对方是专业的。线路剪得干净利落，所有可能残留指纹的平面都用强腐蚀液体处理过，这消毒水味儿就是证据。物理线索……基本清零。”周勇抱着胳膊站在卷帘门投下的阴影里，闻言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
“行了，收队。”
话音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白跑一趟。早跟你们说过，这种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屁都留不住。”沈心怡没说话，只是微微抿紧了唇。视线再次扫过那些空空如也的机架和地面清晰的轮椅压痕，手套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终究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陆小凡却像没听见。他慢悠悠地在那排排歪斜的电脑桌骨架之间踱步，手指虚虚划过蒙尘的桌面。嘴里嘀嘀咕咕，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位子不错，靠墙角，隐蔽，适合猫着看点儿不该看的。屏幕肯定最大，打游戏爽，就是离门口太近，老板一来逮个正着。”他甚至拉开那张只剩铁架子的前台破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双腿往台面上一跷，晃悠着沾满泥点的鞋尖。“哥们儿，包夜十五，泡面火腿肠矿泉水，要啥自己拿啊，扫码在前头......”
“陆小凡！”周勇的耐心终于告罄，额头青筋直跳，嗓门陡然拔高。“有完没完？这地方连根毛都不剩！你演给谁看？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沈心怡也蹙眉看过来，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不赞同。
陆小凡这才像是刚回神，从椅子上溜下来。“周队，别急啊。您看，这现场清理得是挺干净，专业的。”他溜达到靠里那排电脑桌前，蹲下身。“但这位清洁工大哥，活儿干得……有点糙啊。”周勇气得差点笑出来。“糙？这他妈叫糙？你......”话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沈心怡顺着陆小凡指的方向凝神看去。
只见那排桌子下的地面，大部分区域都被清理过，浮灰较薄。唯独中间一块地方，灰尘积得特别厚，轮廓清晰。像被人用吸尘器小心翼翼地、刻意地绕开了一个区域。而那被绕开的、积灰更厚的区域形状……赫然是一个略呈弧线的半圆状压痕。边缘还能看到一点细微的、被碾过的纹路。
一个轮椅车轮的印子。
陆小凡蹲在那儿，仰头看着周勇瞬间僵住的脸色。“您说，这得多讲究一人儿啊，打扫得恨不得拿舌头舔地皮了，却独独留这么个印子在这儿。是生怕咱们不知道他腿脚不利索，得坐这玩意儿代步？”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那轮印轮廓旁的浮灰上轻轻划了一下。“要么是故意留个签名挑衅，要么……就是同伙清理现场时，得小心翼翼绕开这位轮椅大哥当时停驻的位置。一点不敢碰脏了，免得惹大哥不高兴？”
沈心怡已经一步跨上前，再次戴上了手套。从工具箱里取出强光手电和便携式放大镜，几乎是匍匐下去。光线聚焦处，能清晰看到灰尘边缘附着的一些极其细微的金属碎屑。以及几粒几乎难以察觉的、被压进灰尘里的深色橡胶颗粒。
“不是野猫。”她轻声说，镊子尖精准地夹起一粒微小的金属碎屑。“是有人坐着轮椅在这里做了最后一次数据清理。这些碎屑……很像精密仪器外壳上的镀层材料。”周勇脸上的怒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阴沉。他死死盯着那个灰烬中的轮椅印。又猛地抬眼看向还在那排空桌子旁晃悠的陆小凡。
陆小凡却已经溜达到了大厅另一头。背对着他们，抬手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想把地方弄干净，最难的不是擦痕迹，是别让人看出你擦过。越是想抹掉什么，越会留下别的什么。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用鞋尖拨弄着地面一小片特别干净的与其他地方浮灰厚度明显不同的区域。
那形状刚好能容纳一个轮椅轮胎。又或者，为了让某个不方便移动的同伴待得舒服点，清理的时候，连他轮椅旁边的那块地皮，都舍不得弄出半点灰尘呛着他。他转过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周队，您说，这得是什么级别的战友情啊？”
痕迹组的技侦们早已围了过来。拍照的拍照，取样袋的取样袋，动作明显比刚才郑重急促了许多。
周勇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了两下。最终只是狠狠抹了把脸，朝手下挥挥手。“扩大勘察范围！重点找这种……被特意避开清理的区域！还有所有金属和橡胶残留，一粒渣都不许漏！”吩咐完，他才重新看向陆小凡。目光里之前的轻视和烦躁已被一种几乎带着忌惮的审视取代。这个穿着皱巴巴牛仔外套、满嘴跑火车的年轻人，刚才就用这么一场看似荒诞不经的“现场脱口秀”，硬生生从一片被专业手段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废墟里，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影子”。
沈心怡站起身，将取好的样本袋递给旁边的技侦。走到陆小凡身边，低声问“你怎么想到的？”陆小凡耸耸肩。从旁边一张脏兮兮的桌子上抓起不知谁落下的一小截粉笔头。在积满灰的桌面上随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又立刻用手掌胡乱抹掉。“没什么，瞎猜的。就跟写段子一样，有时候你得先把自己代入那个‘变态’的视角，才能猜出他下一句包袱往哪儿甩。”他抹掉笑脸的掌心沾满了灰，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通风管道滴落的锈水在积尿坑里溅起涟漪，撕扯一半的游戏海报边角簌簌抖动。周勇一把扯开领口，朝地上啐了一口。沈心怡喉结动了动，镊尖悬在碎屑上方几毫米处。陆小凡用鞋尖碾着地面积灰，无意识地划出两道弧线。痕迹组的年轻人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提取着那些几乎看不见的颗粒。周勇盯着陆小凡的背影，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个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沈心怡将样本袋封好，标签写得一丝不苟。她瞥了一眼陆小凡，那家伙正歪着头研究墙上一块烧焦的痕迹。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
“周队，这边！”一个技侦突然喊了一声。周勇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手电光柱下，能看到地面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轮椅反复移动形成的拖曳痕迹。桌角还有一点残留的橡胶摩擦屑。周勇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站起身，环顾这片被彻底清理过的废墟。对方确实专业。但也留下了更致命的东西。一个行动不便、需要坐轮椅，但又精通网络，负责维护服务器的“校正者”成员形象浮出水面。线索中断的困局被瞬间打破。
陆小凡却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溜达到网吧门口，抬头看着那锈迹斑斑的卷帘门。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画着什么。沈心怡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句谢谢。陆小凡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谢什么？我就是个说段子的。”他转身走向警车，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模糊的白印。周勇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那片被仔细勘察的区域。这条线索，足够让整个案子柳暗花明。但他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这个陆小凡，到底是什么人？
沈心怡将最后一份样本放入证物袋，标签写得一丝不苟。她抬头看了眼陆小凡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总能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周勇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你怎么看这人？”沈心怡沉默片刻。“路子野，但管用。”周勇哼了一声。“天才和疯子就一线之隔，希望别把我们都带沟里去。”沈心怡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陆小凡消失的方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
这个案子，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而陆小凡，显然是其中最关键，也最不可控的一环。
陆小凡坐在警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车窗上画着一个笑脸。然后又迅速擦掉。开车的年轻警员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审视。陆小凡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哥们儿，有烟吗？”年轻警员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车内禁止吸烟。”
陆小凡耸耸肩，靠回座椅，真没劲。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轮椅的印记，一个行动不便的黑客，组织的技术核心。想到这他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这个组织，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和危险。
周勇和沈心怡回到警车旁，脸色凝重。周勇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沈心怡坐在副驾驶座，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陆小凡懒洋洋地睁开眼。“有进展了？”周勇从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
“闭嘴。”
陆小凡撇撇嘴，重新闭上眼睛。警车驶离网吧，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陆小凡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裤子上画着那个笑脸。
周勇突然开口。“那个轮椅印。你怎么发现的？”陆小凡睁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笑。“我说了，就是瞎猜的。”周勇哼了一声。“少来这套。”陆小凡耸耸肩。“你看啊，那儿特别干净，就旁边这块灰特别厚。像不像故意绕着什么扫？我叔以前干保洁就说，最怕客户要求围着家具脚打扫，准留印子。”周勇沉默片刻。“你叔叔是干保洁的？”陆小凡笑了。“”是，他是个脱口秀演员。”
周勇差点把方向盘甩出去。“你他妈耍我？”陆小凡哈哈大笑。“开个玩笑嘛，领导，气氛太紧张了不好。”周勇狠狠瞪了他一眼。沈心怡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静的表情。
警车驶入市区，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破碎的光影。陆小凡看着窗外，突然开口。“那个坐轮椅的家伙，应该是个老手。”周勇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说？”陆小凡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圈。“能让自己同伙这么小心伺候的人，肯定不简单。要么是技术大拿，要么就是元老级人物。”周勇沉默着。
沈心怡转头看向陆小凡。“你觉得他会是组织的核心成员？”陆小凡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个临时工。”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能让这么多人小心翼翼绕着他的轮椅打扫卫生的临时工，我还真没见过。”
周勇突然踩下刹车。警车停在红灯前。他转头看向陆小凡。“你还发现了什么？”陆小凡歪着头。“没了啊。我就是个说段子的，又不是警察。”
周勇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转回头。绿灯亮了，警车继续前行。沈心怡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轮椅使用者，可能行动不便，技术核心，同伙对其格外照顾。陆小凡看着她的侧脸，突然笑了。“沈警官，你写字真好看。”沈心怡笔尖一顿，没有抬头。谢谢。陆小凡凑近些。“能不能教我写字？”周勇猛地咳嗽一声。
“坐好！”
陆小凡撇撇嘴，靠回座椅，真没劲。
警车驶入市局大院。周勇停好车，率先下车。沈心怡收拾好笔记本，也跟着下车。陆小凡慢悠悠地溜达下来，伸了个懒腰。“啊，终于回来了。”
周勇走到他面前，脸色严肃。“今天的事，不要对外透露。”陆小凡眨眨眼，“什么事？网吧的事？我早就忘了。”周勇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转身走向大楼。沈心怡看了陆小凡一眼。“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陆小凡耸耸肩。“好吧，那我先走了。”他转身走向大门，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沈心怡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周勇走到她身边。“你觉得他靠谱吗？”沈心怡沉默片刻。“他不按常理出牌。但往往能发现我们忽略的东西。”周勇哼了一声，“希望如此。”他转身走向办公室。沈心怡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也转身离开。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城市，模糊了一切界限。
陆小凡走出市局大门，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出租车驶入车流，汇入这座城市的脉搏。陆小凡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车窗上画着笑脸，然后又迅速擦掉。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继续专注开车。陆小凡靠回座椅，闭上眼睛。
出租车停在公寓楼下，陆小凡付钱下车，慢悠悠地走进大楼。电梯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然后迅速抹平。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掏出钥匙开门，公寓里一片漆黑。他打开灯，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户，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
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加密聊天界面。陆小凡快速输入一行代码，然后等待。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只有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陆小凡盯着那个符号，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然后迅速关闭界面，站起身，走到窗前。
雨还在下，他抬起手，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然后又迅速擦掉。有时候，凶手会刻意擦掉一些东西。但擦拭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最好的留言。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