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渊的马车载着那份决定李家命运的紫檀木盒,驶离了如同被飓风扫过的李家庄园,蹄声嘚嘚,沉稳而坚定。
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许久,李府门前围观的村民才渐渐散去,但那些窃窃私语和复杂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针,刺穿了李府高大的院墙,扎在每一个李家人的心上。
府内,短暂的、由谢长渊强势介入带来的诡异平静,很快被更深的绝望和内部滋生的恐慌所取代。
李福手里紧紧攥着那叠谢长渊留下的银票,它们像烙铁一样烫手。
这笔钱,是李家如今唯一的救命钱,也是李家辉煌不再的耻辱象征。他不敢耽搁,先是强打起精神,指挥着几个还算忠心的仆役,将府内明显有偷窃行为的几个下人捆了,暂时关进柴房,勉强稳住了内部即将崩溃的秩序。
然后,他立刻带着银票,亲自去了侧门和后门。
侧门外,那些商户眼见谢长渊来过,又见李福拿着银票出来,态度立刻缓和了不少。李福咬着牙,按照账本,将李家赊欠的货款和部分李满仓私下挪用的款项一一结清。
每付出一张银票,他的心就像被剜掉一块肉。看着那些商户老板拿到钱后瞬间变换的谄媚笑脸,李福只觉得无比恶心。
打发走了商户,最棘手的问题来了——后门的黑风寨土匪。
李福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胆战心惊的家丁,提着一小袋刚刚凑出来的现银,战战兢兢地来到后门。
“独眼狼”抱着膀子靠在后门的门框上,仅剩的那只独眼闪烁着凶光,嘴角咧开,露出焦黄的牙齿,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看着李福。
“李管家,动作不慢嘛。”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咱们兄弟的‘辛苦钱’,准备好了?”
李福将钱袋双手奉上,额头上冷汗涔涔,声音发颤:“狼……狼爷,这里是三百两现银,是府上目前能拿出的所有现钱了……请您高抬贵手,宽限几日,等……”
“三百两?”“独眼狼”看都没看那钱袋,嗤笑一声,打断了他,“李管家,你打发叫花子呢?当初李老爷可是许诺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意味明显是两千两。“咱们兄弟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他办事,现在事情没办成,是你们李家自己没用!但这跑腿费、辛苦钱,一分都不能少!”
他身后的几个悍匪也往前逼了一步,一股血腥煞气扑面而来,吓得李福身后的家丁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李福脸色惨白,急忙道:“狼爷息怒!不是不给,实在是……实在是家里老爷病重,一时间凑不出那么多现银!您看,谢……谢公子刚走,您也知道,这……这能不能通融一下,剩下的,我们一定尽快凑齐……”
他试图搬出谢长渊的名头,希望能让对方有所顾忌。
“独眼狼”独眼一眯,凶光更盛,他一把揪住李福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恶狠狠地道:“少拿姓谢的吓唬老子!老子不吃这一套!告诉你,李满仓答应的事,就是泼出去的水!两天!就两天!两千两银子,少一个子儿,老子就放把火烧了你这宅子,让你们全家给李满仓陪葬!”
说完,他猛地将李福掼在地上,夺过那袋银子掂了掂,啐了一口:“晦气!剩下的,两天后老子来取!准备好!”
说罢,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留下摔倒在地、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的李福和面无人色的家丁。
李福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心中一片冰凉。打发走了商户,却引来了更凶狠的恶狼。三百两银子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响动都没有。剩下的七百两,两天之内,去哪里凑?谢长渊收购田产铺面的钱,在支付了通宝号一部分利息和商户欠款后,已所剩无几,还要留着应付日常和老爷的药钱……
他挣扎着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然而,就在李福为黑风寨的债务焦头烂额之时,内院卧房里,昏迷了一夜的李满仓,竟然幽幽转醒了。
或许是不甘,或许是强烈的执念,这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地主,顽强地睁开了眼睛。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昔日富态的脸上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唯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怨恨和不甘的火焰。
“老……老爷!您醒了!”守在床边的李夫人又惊又喜,连忙端来温水。
李满仓艰难地吞咽了几口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他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卧房摆设,眼神有瞬间的迷茫,随即,昏迷前那噩梦般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逼债、反目、偷窃、吐血……
“府……府里……怎么样了?”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清。
李夫人眼圈一红,刚要开口,得到消息的李福已经急匆匆赶了进来。
“老爷!您可算醒了!”李福扑到床前,又是激动又是心酸。
“田……田契……铺子……”李满仓死死抓住李福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满是急切和一丝侥幸的期待,“保住了……多少?”
李福看着老爷那期待的眼神,心如刀绞,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说实话。他低下头,哽咽着将谢长渊来过,以及他以三成市价收购了李家积压的田契和城中绸缎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三成?!!”李满仓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剧烈颤抖起来,蜡黄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你……你竟然……卖了?!谁让你卖的!那是李家的根!根啊!!”
他激动得想要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喘着粗气,眼神像是要吃人。
“老爷!老爷息怒啊!”李福哭着磕头,“当时情况危急,通宝号逼债,商户堵门,连……连黑风寨的人都来了!府里下人也在偷抢,若再不变现,李家顷刻间就要家破人亡啊!谢公子他……他虽然是低价,但好歹是现银,解了燃眉之急……”
“放屁!!”李满仓嘶吼着打断他,口水喷了李福一脸,“他谢长渊!他和那个贱人是一伙的!他们这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他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夫人连忙给他拍背顺气,哭着劝道:“老爷,身子要紧啊!福管家也是没办法……”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李满仓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偏执的光芒,“三成……这是羞辱!是把我李满仓的脸踩在泥里!去找……去找其他买主!县城里的‘丰泰粮行’胡老板,和我是旧识……还有‘永昌当铺’的孙掌柜……他们肯定愿意出更高的价!快去!”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盯着李福。
李福面露难色:“老爷,这……谢公子刚买下,我们再转卖,恐怕……”
“怕什么!”李满仓厉声道,“契书刚换手,还没过户到官府!快去!就说我李满仓说的,只要价格比谢长渊给的高,我立刻卖给他们!”
在李满仓近乎疯狂的逼迫下,李福只得硬着头皮,揣着刚刚入库、还没捂热乎的田契和铺契,匆匆赶往县城。
然而,现实给了李满仓和李福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李福首先找到了“丰泰粮行”的胡老板。胡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往日里见到李满仓总是未语先笑,称兄道弟。可今天,他在自家店铺后院的书房里接见李福时,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热情,只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疏离和谨慎。
“李管家啊,”胡老板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不是兄弟我不帮忙,实在是……唉,你也知道,如今这光景,谁手头也不宽裕。而且,李家那些田契,刚刚经了谢公子的手……这个,呵呵,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不好插手啊。”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敢为了这点利益,去得罪谢长渊,以及谢长渊背后的势力和那位神秘的沈大家。
李福心中发凉,又不死心地找到了“永昌当铺”的孙掌柜。
孙掌柜更是直接,他摸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道:“李管家,明人不说暗话。李家的田是好田,铺子也是好铺子。若是平时,我老孙肯定有兴趣。可现在嘛……谢公子看上的东西,咱们县里,谁还敢伸手?就算我买了,只怕也没命享受啊。您啊,还是另请高明吧。”
接连碰壁,李福又尝试联系了县城里其他几个颇有实力的富商,结果无一例外。有的直接闭门不见;有的客气地请喝茶,然后找各种理由推脱;更有甚者,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李管家,听说李老爷病了?好好养病要紧,别想那么多了。”
“啧,谢公子出手倒是快,我们也爱莫能助啊。”
“李家这摊子水太浑,我们可蹚不起。”
李福拖着疲惫不堪、备受打击的身躯,灰头土脸地回到李府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甚至不敢去看李满仓那充满期盼的眼睛。
“怎么样?胡老板……孙掌柜……他们出价多少?”李满仓靠在床头,急切地问,浑浊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希冀。
李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将今日在县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老爷,没用啊!他们一听是谢公子刚接手的东西,连价格都不问,就直接拒绝了!一个个都怕得罪谢家……咱们……咱们现在就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沾啊!”
李满仓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如同金纸一般。他眼中的希冀之火,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死灰一片。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咯咯作响,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
原来……原来他李满仓,在白石村作威作福大半辈子的李地主,在真正的权势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变卖家产,都找不到一个敢接手的买主。
谢长渊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警告,只需要表露出他的意向,整个县城的商贾,便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这种无声的威慑,比明刀明枪的打击,更让人感到绝望和屈辱。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那看似轻柔的蛛丝却越缠越紧,而那只隐藏在暗处的蜘蛛,正冷静地看着他徒劳的反抗。
“嗬……嗬……”他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走投无路。
真正的走投无路。
李福跪在地上,看着老爷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悲凉。他知道,老爷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和心气,也被现实彻底碾碎了。
窗外,夜色渐浓,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李府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