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毒刺,未能穿透村民们自发凝聚而成的铠甲,反而像是投入烈焰的枯枝,在短暂的噼啪作响后,便化为了助长这团结之火的一缕青烟,消散无形。经此一役,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稳固的东西,如同经过锤炼的精钢,在白石村的肌理中沉淀下来。而村民们对沈清徽的态度,也在这场无声的考验后,悄然发生着质的蜕变。
这种变化,并非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宣告,而是浸润在每日每夜、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之中。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沈清徽偶尔会在陈砺的护卫下,沿着村中小径缓步而行,既是巡视,也是一种无声的存在宣告。若是几个月前,路上遇到的村民,无论是作坊的雇工还是普通庄户,大多会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立刻低下头,侧身避开,或者至多匆忙地、带着畏惧地行个礼,便匆匆离去,不敢多看她一眼。
但现在,情形截然不同了。
“东家好!”
“东家您早!”
迎面走来的赵三叔,远远看见她,脸上立刻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停下脚步,恭敬却不显卑微地躬身问好,眼神里是清晰的感激与敬重。
“东家,吃了没?家里婆娘刚烙了饼,您要不嫌弃……”林大山挎着工具篮,憨厚地笑着,虽知东家肯定不会要,但这份心意却无比真挚。
就连那些在田埂上忙碌、并非作坊雇工的老农,见到她的身影,也会直起腰,摘下破旧的草帽,露出被岁月刻满皱纹却带着笑意的脸,遥遥地喊一声:“东家来转转啊!”
那一声声“东家”,不再仅仅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的标志,而是裹挟着温度,承载着认可,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亲切。
这种温度,也开始以更具体的形式,试图传递到沈清徽的身边。
这天,王婆子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笑呵呵地走进沈清徽的书房。
“丫头,你看,村西头老孙家送来的。”王婆子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干净蓝布,里面是十几个还带着温热的、红皮土鸡蛋。“说是他家那几只老母鸡这两天下的蛋好,非要让我捎给东家尝尝鲜,补补身子。推都推不掉!”
沈清徽看了一眼那篮子鸡蛋,目光微动。老孙家并非作坊雇工,但他家的孙子孙启明,正是上次“勤学奖”的第一名,拿到了那救急的五百文钱。
“收下吧。”沈清徽淡淡道,“回赠些实用的,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新到的细棉布,裁几尺让孙启明做身新衣裳。”
“诶,好嘞!”王婆子应下,又笑道,“这可不是头一遭了。前儿个李大山家送了把新摘的野菜,说是最嫩的时候;昨儿个钱寡妇她婆婆,愣是塞给我一包她自个儿晒的干蘑菇……虽说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可这份心,热乎着呢!”
王婆子感慨道:“他们这是变着法儿地谢你呢!东西送不到你手上,就送到我这儿,送到陈砺那儿,总觉得不表示表示,心里过意不去。”
更能体现这种态度变化的,是村里的人情往来。
村里一户与赵三叔家交好的人家娶媳妇,发出的请柬,除了给相熟的邻里,竟然也郑重其事地给王婆子、周瑾,甚至陈砺都送了一份。送请柬的人话说得格外客气:“家里办喜事,请各位管事一定来喝杯水酒,沾沾喜气。”
尽管王婆子等人大多只是派人送了份贺礼,并未亲自出席,但这份邀请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在这些村民心中,作坊的这几位核心人物,已然是村里有头有脸、需要郑重对待的“人物”了。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这份邀请背后,最尊贵的那份敬意,是留给那位几乎从不参与此类场合的沈东家的。
这种归属感和认同感,甚至超越了村子的界限。
有外村的货郎来作坊进货或者售卖原料,闲聊时问起:“你们这东家可真厉害,弄出这么大阵仗。”
被问到的雇工,无论是赵三叔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用一种混合着自豪与维护的语气回答:
“那是!我们东家可不是一般人!”
“我们作坊的东西,那都是顶好的!”
那一声声自然而然的“我们东家”、“我们作坊”,仿佛这作坊与东家的荣耀,已然与他们自身的荣辱紧密相连。
就连一向清高、讲究上下尊卑的张夫子,其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这一日,他来作坊寻周瑾探讨一个算学问题,恰好遇到正在查看新栽种香料苗的沈清徽。张夫子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冠,不再是简单拱手,而是郑重地行了一个正式的揖礼。
“沈先生。”他开口称呼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尊敬。
沈清徽微微颔首还礼:“张夫子。”
张夫子看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以及她身后那片初具规模的香料田,忍不住抚须感慨:“沈先生虽为女子,然其眼界之开阔,胸襟之广博,手段之……高明,已非凡俗。办学助学,惠泽乡里;兴办工坊,活民无数。老朽迂腐半生,如今方知,世间英杰,原不以男女论。白石村得遇先生,实乃……大幸!”
这番评价,出自一位饱读诗书、代表着传统士人观念的夫子之口,其分量,远比千百句普通村民的赞美更为沉重。
王婆子将张夫子的评价转述给沈清徽时,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自豪。
“丫头,你听见没?张夫子都叫你‘先生’了!这可了不得!”她围着沈清徽转了两圈,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我现在在村里走路,那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仔细品味着那种变化:“以前他们怕我,是因为我管着事,能决定他们能不能进作坊,工分怎么算。他们敬我,里头带着几分惧。”
“可现在呢?”王婆子眼睛发亮,“现在他们敬我,是真心实意的!是连着对你的一份感激和佩服,一块儿放在我身上了!跟他们说话,他们眼神里都带着光!这感觉……踏实!真踏实!”
她看着沈清徽,由衷地说道:“你这东家,如今在咱们白石村,算是这个了!”她悄悄竖了竖大拇指。
沈清徽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的湖水,不起波澜。
但她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名为“威望”的东西,正在发生着奇妙的质变。
它不再仅仅建立在严苛的规矩、令人畏惧的手段和诱人的利益之上。
它开始融入信任,融入感激,融入发自内心的敬仰,甚至融入了一种……将她视为庇护者和引路人的依赖。
恐惧让人服从,利益让人追随。
而信赖与敬仰,才能让人……拥戴。
她从那个需要靠雷霆手段立威、让人敬畏的“管理者”,正在悄然转变为这个村落真正意义上的、被众人所拥戴的“领袖”与“核心”。
这种转变,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形式的征服,都更加彻底,更加根深蒂固。
威仪令人惧,恩惠令人感,而信义方令人戴。润物无声间,敬畏已化拥戴,此身已成舟,载满村期望,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