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具带来的新奇与效率提升感尚未完全消退,“林家作坊”便迎来了自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变革风暴。工序拆解的蓝图与改良的工具已然备齐,接下来,便是要将这套全新的模式,强行植入到这些习惯了“包干到户”式生产的村民脑中、手中。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所有雇工便被召集到了小院外那片已然挂上“工分考核细则”与空白“光荣榜”的墙壁前。只是今日,墙上又多挂了几张大得吓人的宣纸,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方框和箭头,方框里写着“领料”、“初洗”、“粉碎”、“过筛”等字样,箭头则将它们串联成一条令人眼花缭乱的长龙。旁边还贴着写满了字的“操作规范”。
周瑾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作为教鞭,神色严肃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王婆子叉着腰站在一旁,目光如炬,扫视着底下交头接耳的村民。
“肃静!都肃静!”王婆子亮开嗓门,压下了嘈杂声,“今儿个把大家伙儿叫来,是有天大的好事,也是新规矩要立!从今天起,咱们作坊,要换个新干法!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周先生讲清楚了!”
周瑾推了推眼镜,清咳一声,开始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讲解:“诸位乡亲,以往大家干活,多是各自负责一摊,从头做到尾。此法虽好,却难以做大做强。为提升效率,保障品质,东家制定了这‘流水线作业’之法!”
他用木棍指向墙上的图纸:“所谓流水线,便是将制作一样东西的活儿,拆分成一道道细小、简单的工序。譬如制作驱蚊香,”他的木棍点在“粉碎”的方框上,“往后,便有人专门负责将草药捣碎,”木棍移到“过筛”,“有人专门负责将药粉筛细,”再移到“混合”、“成型”……“每人,只专注于自己那一小步,反复练习,熟能生巧!如此,速度更快,出错更少!”
底下的人群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大多带着茫然与不解。
“只干一样?那俺这挑拣清洗晾晒都会的手艺,不就废了?”一个负责原料预处理的妇人小声嘀咕。
“就是,光会捣药算啥本事?出去说都让人笑话!”旁边有人附和。
赵三叔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看着图纸上那条将他最拿手的晾晒活计也拆成了“铺摊”、“翻动”、“收取”三个小框的线,心里更是堵得慌,忍不住瓮声瓮气地低声道:“这不是把咱们当牲口使唤吗?就让俺光会翻动草叶子?俺以前可是能从地里一直干到成品出来的!”
周瑾努力解释着“专精一道”的好处,强调效率提升和工分增加的前景,但对于这些习惯了掌握完整技能的村民来说,这种将手艺“肢解”的做法,无异于剥夺了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引发的更多是本能的反感和排斥。
理论培训在一种半懂不懂、疑虑重重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接下来,是真正的考验——实践操作,试运行。
王婆子拿着名单,开始按照新的工序划分,将人分配到指定的区域和岗位。院子里用石灰画出了新的区域线,标明了“原料区”、“预处理区”、“制粉区”、“混合区”、“成型区”、“晾晒区”、“包装区”等,显得格外规整,却也透着一股陌生的冰冷。
混乱,从第一刻起就爆发了。
首先是衔接的灾难。
被分配到“粉碎”岗位的是个力气大的汉子,他领到了标准份量的干草药,按照新规,使用周瑾改良的手摇式粉碎机,哐哐哐干得飞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他脚边就堆起了好几罐捣好的粗药粉。
然而,负责下一个环节“过筛”的,是一位动作稍慢些的妇人。她面前只有一个手摇过筛器,筛网的孔径极小,需要耐心和细致。粉碎的汉子干得兴起,粗药粉一罐接一罐地送过来,很快就堆满了她面前的工作台,甚至漫到了地上。
“慢点!慢点!我这边跟不上了!”过筛的妇人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
粉碎的汉子停下机器,看着堆积的原料,也傻眼了:“这……这规程上没说要我等啊?”
另一边,晾晒组的人伸长了脖子等着清洗组送处理好的草药来,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跑去一看,才发现清洗组的人正对着新规定的“初洗”、“精洗”流程较劲,速度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挑拣环节更是因为分出了“去梗”、“去杂”两步,卡住了源头。
其次是错误百出。
分配到“混合”岗位的人,面前摆着几种不同的粉料和周瑾精心制作的标准量勺。他需要按照配方,用不同的勺子取用不同分量的粉料进行混合。然而,干了十几年活的手,习惯了凭感觉估算,一紧张,手下意识一抖,薄荷粉就多放了半勺,自己还浑然不觉。
包装区更是惨不忍睹。一个年轻雇工,第一次使用那个可以固定膏罐的“定位托架”,本想学着规范动作快速贴标,结果手一滑,力道没掌握好,“哐当”一声,一罐刚刚灌装好、尚未凝固的“凝玉膏”连罐带托架翻倒在地,乳白色的膏体溅了一地,浓郁的花香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周围人一片惊呼。那年轻雇工看着地上的狼藉,脸都吓白了,呆立当场。
抱怨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这啥鬼规矩啊!比以前麻烦多了!干个活还得记先干啥后干啥,麻烦死了!”
“就是!画这些线有啥用?能当饭吃吗?”
“工分咋算啊?我这活儿干一半卡住了,算谁的?”
“东家是不是不想用咱们了,变着法儿折腾人?”
消极、怀疑、抵触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原本因工分制度而凝聚起来的人心,在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变革面前,出现了清晰的裂痕。许多人脸上写着不满和疲惫,动作也变得拖沓起来。
王婆子铁青着脸,在几个混乱的区域间奔走,嗓子都快喊哑了,试图维持秩序,讲解流程,但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问题和抱怨,她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周瑾更是焦头烂额,哪里出问题他就扑向哪里,调整工具,重新讲解规范,额头上全是汗珠。陈砺沉默地站在院落的高处,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全场,他能感觉到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
而在人群不易察觉的角落,一个负责搬运杂物的矮瘦男子,目光闪烁地将这一切混乱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是李福安插进来的眼线。
与此同时,村东头的李宅内。
李满仓悠闲地品着茶,听着管家李福压低声音的汇报。
“……老爷,乱了,全乱了!那丫头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搞什么‘流水线’,把活计拆得七零八碎,那帮泥腿子根本干不来!院子里堆的堆,撒的撒,怨声载道!王婆子和那个周瑾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压不住场子!”
李满仓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畅快而讥讽的笑容,他将茶杯重重一顿:“哈哈!天助我也!本老爷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原来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如此胡搞,不用我等出手,她这作坊,离自行崩溃也不远了!好!很好!继续盯着,看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他仿佛已经看到,沈清徽苦心经营的作坊,在她自己愚蠢的决策下分崩离析的景象。心中的快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小院内,混乱依旧。
沈清徽始终没有走出书房,但她站在窗边,将外面的一切喧嚣、混乱、抱怨与挫折,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焦虑。
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映照着这片改革初期的必然混乱,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冷静地观察着病人服药后的剧烈反应。
她知道,这是破茧必须经历的阵痛。
而镇痛与引导的药方,她早已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