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那日捧着浑浊艾草精油的激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便被更汹涌的失败浪潮吞没。密封的初步成功,仅仅是漫长攻坚战中夺下的第一个小小隘口,前方仍是沟壑纵横。
“又裂了!”
清晨,王婆子尚未走近厢房,便听见里面传来周瑾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她快步进去,只见周瑾正对着一尊底部绽开蛛网般裂痕的陶罐,脸色铁青。
“周先生,这是……”
“热胀冷缩,陶质不堪用。”周瑾打断她,声音沙哑,带着通宵未眠的疲惫与焦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指着裂罐对王婆子道:“王婆婆,陶罐不行。需寻更耐冷热骤变的材料。生铁笨重易锈,最好是铜,最好是黄铜!您看看能否找到,哪怕是旧的、破的铜釜铜壶,只要材质尚可,价钱……暂且不论!” 最后四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深知这要求何等昂贵。
王婆子面露难色:“铜啊……这可真是……”她下意识地看向刚走入院中的沈清徽。
沈清徽缓步而来,目光扫过那报废的陶罐和周瑾紧绷的侧脸,语气平静无波:“按周先生说的去办。尽力搜寻,新旧皆可,合用为上。”她甚至没有多看那裂罐一眼,仿佛这只是预料之中的小小挫折。
王婆子得了准信,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周瑾却并未因此舒展眉头。材质只是第一关。即便后来王婆子真寻来一个不小的旧铜釜,密封也做了改进,那精油的产出效率依旧低得令人绝望。
“为何……为何只得这么一点?”他对着收集器底部那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油星,喃喃自语,眼底血丝密布。他反复调整火候,尝试不同的加热时长,将艾草分部位、分时辰进行测试……工作量剧增,厢房内堆积的样本和记录簿如同小山,他的状态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团队氛围悄然变化。
“这周先生,魔障了不成?”傍晚,王婆子端着几乎原封不动的晚饭出来,对着院中检查农具的沈清徽和陈砺低声抱怨,“跟他说话,十句应不上一句!送进去的饭食,热三回也动不了几口!再这么熬下去,人非得垮了!”
陈砺打磨着犁铧的木柄,头也不抬,声音沉闷:“心气太盛,易折。需知张弛。”
沈清徽擦拭着手上沾的些许铁锈,目光掠过那扇透出微弱灯火、偶尔传来踱步声的房门。
“无妨。”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玉不琢,不成器。攻坚之战,心气与韧性缺一不可。此刻他正在与自己、与难题较劲,外人劝阻,反乱其心。”
她理解这种状态。前世的宫廷匠人,为研制一新香、一异色,废寝忘食、状若疯魔者比比皆是。这是探索者必然经历的黑暗隧道,只能在无数次碰撞中自己寻找微光。
然而,理解不等于放任。
这日,一次被寄予厚望的试验再次功败垂成。连接冷凝器与收集器的一小段竹管(因铜料不足暂用),在压力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骤然开裂,混合液体喷溅而出,系统瞬间失衡。
周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上去分析记录。
他只是僵立在原地,看着手上迅速蒸发、只留下黏腻触感和失败香气的水渍,看着那裂开的、仿佛在嘲笑他无能的竹管。连日积累的疲惫、无数次希望燃起又被浇灭的循环,在这一刻达到了临界点。
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头,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没有声音,但那无声的颓丧,却比嚎啕更具冲击力。
王婆子恰在此时端茶过来,在门口窥见这一幕,吓得手一抖,茶盘哐当作响,慌忙回头用眼神向沈清徽求救。
沈清徽抬手,示意她噤声。她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的、被失败阴影笼罩的身影,片刻后,对陈砺低语几句。陈砺点头,默然转身离去。
约莫一炷香后,周瑾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化作顽石。
沈清徽这才从王婆子手中接过茶盘,缓步走入满是狼藉的厢房。她无视了周瑾的颓唐,径直走到唯一还算整洁的桌角,放下茶盘,斟了两杯清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周先生,”她的声音平和如常,听不出半分波澜,“茶好了,歇一歇吧。”
周瑾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狼狈不堪。他望向沈清徽,眼神里交织着羞愧、不甘与深深的无力。
“姑娘……我……辜负……”嗓音干涩得几乎撕裂。
沈清徽将一杯茶推到他触手可及之处,自己端起另一杯,轻呷一口,才淡然道:“先生可知,这最初级的炒茶,我失败过七次。第七次,炒废三斤鲜叶,气得我险些砸了锅灶。”
周瑾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在他心里,沈清徽近乎算无遗策。
“后来呢?”他下意识追问。
“后来?”沈清徽放下茶杯,目光似穿过墙壁,看到过去,“后来,我将七次失败的茶叶一一摆开,比对火候、时辰、翻炒手法,连那日天气是晴是潮都记下。第八次,便成了。”
她语气平淡,周瑾心中却如遭重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埋头猛冲,却未曾如此系统、冷静地复盘过每一次失败!
“姑娘,我……”
“先生如今所历,与我当初炒茶,本质无差。”沈清徽打断他,目光倏地锐利,直刺他心底,“甚至,先生所图更大,所涉之理更深,失败是必然!若因这区区挫折便一蹶不振,倒是我沈清徽眼拙,错看了先生的心志!”
这话如同冰水淋头,让周瑾一个激灵,刺骨的羞愧涌上,却奇异地冲散了些许盘踞不去的颓唐。
就在这时,陈砺返回,将几段粗细不一的鲜竹管和一块深色石块放在门口。
沈清徽目光转向那些物事:“先生只怨竹管易裂,可试过不同竹龄、不同部位?可想过如何加固承压节点?王婆婆前日提及,邻村老匠人说有一种‘石棉’,耐高温,或可一试。此石便是样本。”
周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落在那些竹管和石棉上。是啊!他为何只执着于寻找完美的铜管替代,却没想过挖掘现有材料的潜力?为何只困守在自己的图纸里,忽略了外界的经验?
沈清徽起身,走到他面前,垂眸看着他,语气恢复沉稳,却字字千钧:“周先生,我要的,非是不败的巧匠,而是能在万千失败中,为我踏出一条生路的开拓者。此路注定荆棘遍布,你若此刻畏难,我不阻你。若还想前行……”
她略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就起身,饮茶,然后,拿起你的笔与工具。失败不足惧,惧的是被失败定义。”
语毕,她转身离去,未有半分留恋。
周瑾怔怔地望着那杯温茶,热气袅袅,茶香微苦。他想起沈清徽的知遇之恩,想起她描绘的蓝图,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强烈的羞愧与重新燃起的斗志在胸中激烈冲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颓丧尽数呼出。然后,他伸出手,稳稳端起那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与清明。
他放下茶杯,用袖口用力抹了把脸,眼神再度变得专注而坚定。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拾起那些竹管与石棉,仔细摩挲、观察。
“竹龄不同,韧性果有差异……石棉……耐高温……”他喃喃自语,脑海中已开始飞速勾勒新的测试方案。
他没有回头道谢,也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但那重新挺直的脊梁,那再次拿起工具时沉稳有力的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
厢房外,王婆子长舒一口气:“还是丫头你有法子。”
陈砺看着屋内重新亮起的、专注忙碌的身影,沉默片刻,低声道:“他的心,淬过火了。”
沈清徽望向沉落天际的最后一抹余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团队的磨合,技术的攻坚,皆系于此。经此一挫,周瑾这块“技术之玉”,心志方算真正经受住了雕琢,愈发坚不可摧。而这反复试验的漫漫长夜,也必将成为未来帝国最坚实的基石。
夜正深,但黎明,终将在一次次失败的淬炼中,破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