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个时空,李嘉泽的灵魂,被卷入了一场横跨了近百年的暴风雪。
冰冷。
刺骨。
无尽的白色。
这不再是简单的记忆回溯,而是一场彻底的回归。
他的意识,被强行从二十一世纪的祠堂中抽离,灌注进了另一具同样属于他,却年轻了许多岁的躯体里。
东北,林海雪原。
零下四十度的严寒,狂风如同鬼哭狼嚎,卷起地上的积雪,化作千万把锋利的冰刀,疯狂地抽打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李嘉泽站在一处山岗上,身上那件缴获来的日式军官大衣,已经被风雪彻底浸透,变得僵硬而沉重。
他按着腰间的驳壳枪,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望向山下。
山下,是他的兵。
是那支后来被后世称为“东北抗联”的队伍。
此刻,他们没有番号,没有补给,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军装。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只裹着单薄的破棉袄,脚上是用树皮和烂布包裹的“鞋”。他们蜷缩在简陋的雪窝子里,用身体抵御着能冻死人的严寒。
他们饿。
极度的饥饿。
队伍里已经断粮三天了。
能吃的树皮、草根,早就被啃食殆尽。他们开始煮皮带,煮枪套,任何能塞进嘴里、带来一丝饱腹感的东西,都是珍馐。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叫苦。
他们黝黑的、被冻得开裂的脸上,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饥饿和寒冷磨砺出的、如同野狼般的凶狠与坚毅。
他们每个人,都在用冻得通红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
那些老掉牙的汉阳造、中正步枪,还有几挺歪把子机枪,就是他们在这片冰雪地狱里,对抗数万关东军的唯一依仗。
李嘉泽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破旧棉衣,却身姿挺拔如松的汉子。
是刘昌东。
这个时期的刘昌东,正值壮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彪悍之气。
“首长,”刘昌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但依旧中气十足,“小鬼子的一个飞行中队,刚刚从我们头顶飞过去了。看方向,是去轰炸老营盘的。咱们之前在那边留下的那点东西,怕是保不住了。”
李嘉泽面无表情,似乎早已料到。
“人呢?”
“都撤出来了,一个没少。”刘昌东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就是……咱们最后那点炒面,都埋在老营盘了。”
最后那点炒面,是他们全军近两千人,最后一点能被称为“粮食”的东西。
现在,没了。
这意味着,从今天起,他们将彻底断粮。
李嘉泽依旧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砸在脸上。
活下去。
在这片被日寇铁蹄践踏、被冰雪封锁的绝境里,活下去,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可他们必须活下去。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已经被沦陷的东三省,是无数正在日寇刺刀下呻吟的同胞。
他们是这片黑暗大地上,唯一一支还在坚持抵抗的、成建制的武装力量。
他们是火种。
他们若灭了,这片土地,就真的彻底陷入黑暗了。
李嘉泽闭上眼睛,那股属于现代的、庞杂的记忆,与这具属于过去的、充满杀伐之气的身躯,在这一刻,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融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传来。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早已习惯了痛苦。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迷茫与断续,已经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万年冰川般的冷静,和运筹帷幄的绝对自信。
他转过身,看着刘昌东,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印在了刘昌东的心里。
“传我命令。”
“全军转向,目标,哈市。”
刘昌东瞳孔一缩:“首长,哈市是小鬼子在北满的大本营!咱们这点人……”
“正因为是大本营,”李嘉泽打断了他,“所以他们才想不到,我们敢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不是想把我们困死在山里吗?那我们就跳出去,直接去他们心脏上,捅一刀!”
……
就在李嘉泽的灵魂,彻底沉浸在近百年前那场冰与火的史诗中时。
现实世界。
水城市,荣复军人疗养院。
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内。
刘昌东老爷子,正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在窗边晒太阳。
自从上次从李家回来后,他的状态就时好时坏。有时候会清醒片刻,嘴里念叨着“老首长”、“副军长”之类的称呼,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痴呆状态。
他会对着墙壁敬礼,会把饭碗当成手榴弹扔出去,也会拉着护士的手,老泪纵横地喊“小虎子”。
医护人员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他们知道,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他的灵魂,大部分时间都还停留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刘爷爷,今天太阳好,多晒晒舒服。”年轻的小护士一边帮他掖好毯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轮椅上的刘昌东,眼神浑浊而空洞,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尊活着的雕像。
小护士习以为常,转身去整理床铺。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轮椅上,那位仿佛已经与世界隔绝的老人,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不,不是亮了一下。
是那层笼罩了数十年,代表着衰老、病痛与痴呆的浑浊暮气,如同被烈日灼烧的晨雾一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精光!
那是一种只有在尸山血海中反复冲杀、在生死边缘无数次徘徊过的铁血军人,才可能拥有的眼神!
冰冷,警惕,充满了绝对的压迫感!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整个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一秒,他还是一个行将就木、需要人照顾的耄耋老人。
这一秒,他仿佛变成了一柄被重新开锋的、饮过无数鲜血的绝世凶刀!
他那原本因衰老而有些佝偻的腰背,一点点地,挺得笔直。
身上的病号服,仿佛也在这一刻,变成了那件早已融入他骨血的、染满硝烟的军装。
他缓缓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动作不再有丝毫的迟缓与老态,而是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爆炸性的力量感。
每一个关节的活动,每一块肌肉的发力,都精准到了极致。
他站直身体,目光扫视了一下这间窗明几净、温暖如春的病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 的迷惑。
但那迷惑,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更急迫的目标感所取代。
他听到了。
在灵魂的最深处,他听到了一个阔别了近七十年的、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是他追随了一生的、如同神明般敬畏的“副军长”的声音。
‘传我命令!’
那是……军令!
刘昌东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无视了身后正在哼着歌整理床铺的小护士,无视了这间舒适得不像话的病房,无视了窗外那片和平得有些刺眼的蓝天。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道军令。
军令如山。
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落地无声,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猛虎。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旷安静的走廊上,他那孤单而坚决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无声的行走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