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毫无征兆砸下来的。
没有淅淅沥沥的前奏,是整桶整桶往地上倒的架势,“哗啦啦”砸在仓库的铁皮顶上,震得声响像千军万马踏过荒原,闷雷似的滚进耳朵里。
李朴刚把阿莉娜家的安装清单按平整,塞进帆布包的内袋,就听见院角“砰”一声闷响——半人高的塑料储水桶被狂风掀翻,在积水里打着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哀鸣,像只漏了气的皮球。
“这雨咋说下就下?”张田扒着仓库铁门的缝隙往外瞅,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烟卷叼在嘴角忘了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天空被墨黑的乌云压得极低,低得像要贴在铁皮仓库的顶盖上,连呼吸都觉得闷。闪电偶尔像银蛇般划破云层,把斜斜的雨帘照得惨白,紧接着雷声“轰隆隆”滚过来,震得窗玻璃“嗡嗡”颤,连墙缝里的尘土都簌簌往下掉。
刘景踮着脚往窗边冲,手指刚搭上窗框,就见雨水顺着墙缝往里渗,在水泥地上积成细细的水流,绕着货架脚打圈。
“完了完了!这雨再下,门口的铁架路准得淹!”他急得在原地打转转,手里的账本被攥得皱成一团,边角都发了毛,“昨天刚到的一批压缩机配件,还堆在仓库角落呢,泡了水就全废了!”
李朴掀开帆布门帘迈出去,脚刚落地,冰凉的雨水就漫过了脚踝,顺着裤管往上爬。
水是浑浊的黄汤,裹着路边的砂粒、烂菜叶和不知谁家飘来的塑料袋,顺着地势往低处淌。门口的铁架路早被泡透,木板缝里的水“咕嘟咕嘟”往上冒,像锅里刚烧开的粥,冒着细小的泡泡。
“哈桑呢?”李朴突然想起这事,早上让哈桑去市场买规格匹配的扳手,按说早该回来了,这雨里赶路可不安全。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的雨幕里,一个小黑点顶着雨往这边挪——是哈桑骑着那辆半旧的三菱摩托,车斗里用防水布裹着个塑料袋,不用问,里面准是扳手。
摩托在积水里开得极慢,车轮碾过水面,溅起的黄汤有半人高,劈头盖脸打在哈桑身上,他却死死护着车斗里的袋子,腰杆挺得笔直。
停稳车时,哈桑的t恤早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瘦削的脊梁骨,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头上,往下滴着水。可他一咧嘴,露出两排白牙,高高举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李哥!我买了玉米饼,用油纸裹了三层,没淋着雨!”
他抬脚下车,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啪嗒啪嗒”砸在仓库门口的防滑垫上,很快积出一小滩水。他麻利地解下车斗里的塑料袋,举到李朴面前:“扳手买齐了,老板说这是最好的型号,拧空调支架绝没问题。”
“这雨每年都来几趟,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哈桑单手拧着t恤上的水,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掉,“不过咱达市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等停了太阳一晒,路就干了,就是这会儿难走些。”
李朴接过扳手袋往门里递,目光顺着雨幕往街面扫——不过十几分钟,街道已经成了条浑浊的河。
地势低的贫民窟一带,积水漫过了膝盖,铁皮房的门被淹了大半,有人在门口架起两块木板,踩着木板进出,像走钢丝似的,脚下的水晃悠悠的,却没见谁摔跤。
路边的芒果树被狂风刮得歪歪斜斜,翠绿的叶子掉了一地,飘在水面上,像一只只翻了肚皮的小船,顺着水流往远处漂。
“快看!那车!”刘景突然拽着张田的胳膊喊,手指着街对面的雨幕,声音都发颤了——他八成是怕来的是税务局的检查车。
雨幕里,一辆白色的丰田卡罗拉正稳稳地往前挪,像艘在水里穿行的小船。
车身大半泡在水里,水面漫过车轮,快没过车门把手了,可发动机没半点要熄火的意思,“嗡嗡”的声响在雨声里很清晰,车身稳得像贴在水面上。
司机是个穿格子衬衫的黑人,探着脑袋往前瞅,左手时不时按两下喇叭,“嘀嘀”的轻响,提醒路边蹚水的人往旁边让让。
“日本车?”张田眯着眼睛使劲瞅,烟卷都烧到手指了才反应过来,赶紧弹掉烟灰,“这水都快淹到座椅了,还能开?咱上次那辆国产皮卡,水刚没过轮毂就歇菜了!”
话音刚落,又有两辆车从雨幕里钻出来——一辆黑色的本田思域,车身上有道明显的划痕,一看就是老车;另一辆银色日产轩逸,保险杠还是补过漆的,可俩车跟卡罗拉一样,在水里稳得不像话,连颠簸都没有。
本田思域的副驾坐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怀里抱着个穿黄色连体衣的小孩,车窗开了条小缝,小孩伸出胖乎乎的手去够窗外的水花,被溅了满脸水,却咯咯笑得直晃腿。
“奇了怪了,”刘景挠着后脑勺,一脸费解,“咱那皮卡也不算差啊,怎么跟这些日本车比,差这么多?这泡水的本事,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
哈桑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得露出白牙:“在坦桑,谁家不是开日本二手车啊!日本那边汽车淘汰得快,好多车才开了三五年,发动机还没使劲呢就淘汰了,运到咱这儿来卖,皮实得很,泡水都不容易坏。我叔有辆老丰田,开了快十年了,去年洪水淹到仪表盘,拖去修理铺拆开晾干发动机,换了个火花塞就照样跑,比新的印度车还靠谱!”
李朴心里一动,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影子——约翰平时骑的那辆三菱摩托,突突响着爬陡坡都不费劲;阿莉娜的丰田陆地巡洋舰,虽然是新车,可她选车时特意说“就认日本牌子”;就连税务局门口的值班车,也是辆半旧的日产途乐。
他掏出手机,雨水打在屏幕上,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打开地图放大——屏幕上显示的达市街景里,十辆车有八辆是日本牌子,丰田的牛头标、本田的“h”标、日产的“NISSAN”字样,晃得人眼晕,欧洲车和印度车零星能看到几辆,国产的除了他们自己的皮卡,几乎见不着。
“为啥清一色都是日本二手车啊?就没别的选择?”李朴把手机揣回兜里,往哈桑身边凑了凑,躲在门帘下避雨。
“便宜!耐造!还省心!”哈桑掰着手指跟数家珍似的,“印度车看着便宜,可不经泡,雨一淹就坏,零件还难买;欧洲车是好,可零件贵得要死,换个刹车片都得等半个月从欧洲运过来,修不起。日本车不一样,零件到处都是,随便找个路边的修理铺都能修,就算泡水了,晾干了照样开。咱这儿的人都不傻,肯定选划算的啊!”
正说着,那辆白色卡罗拉开到了仓库斜对面。司机瞥见他们几个,抬手按了两下喇叭,咧着嘴挥了挥手。李朴也笑着挥手回应,看着车轮碾过铁架路的木板,水从板缝里“滋滋”往外冒,可车身连晃都没晃,稳稳地消失在街尾的雨幕里。
“这排水系统也太差劲了,”张田往地上吐了口烟蒂,用脚碾灭,“在国内,这么大的雨,市政的排水泵早启动了,哪能让水淹成这样?最多积点小水洼,过半小时就干了。”
“达市的排水管道,还是英国殖民时期修的呢,快一百年了,早老化得不成样了,”哈桑朝贫民窟的方向努了努嘴,“下雨就淹,我们从小看到大,都习惯了。李哥你看那边!”
李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贫民窟的铁皮房群里,几个光屁股的黑人小孩正在积水里疯跑,手里举着破塑料盆,舀起水就往同伴身上泼,水花溅得老高。有个瘦高个的小孩脚下一滑,“扑通”摔在水里,浑身裹满黄泥浆,像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小猴子,旁边的小孩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己也抹了把脸上的泥,咧着嘴爬起来,举着盆又冲了上去。
人群里,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推着辆铁皮炸车,在积水里一步一挪地往前走。车斗里的炭火用铁皮盖着,冒着细细的青烟,炸香蕉的香味混着雨水的湿气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他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玛莎玛莎(斯瓦西里语‘过来看看’)”,声音裹着雨声,飘得不远,却有几个裹着头巾的女人从铁皮房里钻出来,蹚着水往炸车边凑。她们手里攥着湿乎乎的先令,递过去,接过裹着油纸的炸香蕉,用袖子擦了擦水,笑着往回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民谣。
“他们就不怕洪水把家淹了?”李朴心里直犯嘀咕——在国内,要是下这么大的暴雨,大家早躲在家里关紧门窗了,谁还敢出来玩水、做生意?可眼前的这些人,脸上连半点恐慌都没有,该玩的玩,该挣钱的挣钱,跟平时没两样。
哈桑往嘴里塞了口玉米饼,嚼得“咯吱”响:“怕啥?家里除了床和锅,也没别的值钱东西,淹了就淹了。水退了,把被子、衣服拿出来晒晒太阳,锅刷干净照样做饭,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他指了指铁皮房门口坐着的一个老人,老人怀里抱着个旧烟斗,慢悠悠地抽着,烟圈混着雨雾飘散开,他眯着眼看着水里疯跑的小孩,嘴角挂着笑,雨水滴在他花白的胡子上,他抬手抹都懒得抹。
“上次大洪水,水都淹到屋顶了,我家的木床都漂起来了,”哈桑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爸站在桌子上,把家里唯一的旧电视举在头顶,我妈抱着装粮食的麻袋蹲在角落里,我们在水里泡了三个多小时,水退了,把东西搬到太阳底下晒了两天,照样过日子。”
李朴盯着眼前的景象看了好久——小孩在水里嬉闹,溅起的水花里都裹着笑声;小贩推着车叫卖,嗓子喊得沙哑却透着劲儿;老人坐在门口抽烟,眼神里全是平和。没有恐慌,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烦躁,只有一种对生活最本真的坦然。
他突然就懂了,不是他们不怕洪水,是他们早就摸清了洪水的脾气——来得猛,去得也快。恐慌没用,抱怨也没用,不如趁着雨没停,多挣点钱,多玩一会儿,等水退了,再慢慢收拾家当。日子嘛,总得过下去。
雨整整下了两个小时,才慢慢收了势头,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像筛子筛下来的一样。
墨黑的乌云往两边散开,露出一小块淡蓝色的天,阳光像针似的从云缝里扎下来,落在积水上,亮得晃眼。
积水还没退,街道依旧像条浑浊的河,只是比之前浅了大半,能看到路面上的泥坑和碎石子,车轮碾过能溅起细小的水花。
就在这时,一辆红色的丰田威驰从街尾开过来,车身上还沾着黄泥印,一看就是刚从深水区过来的。司机看到仓库门口的他们,放慢车速停了下来,摇下车窗——是个戴眼镜的华人,李朴见过几次,是在达市做建材生意的王老板。“小李、老张!你们仓库没事吧?”王老板探出头喊,“我刚从海边那边过来,路淹得齐腰深,还好我这二手车耐泡,不然早困在半道上了!”
“没事王哥,仓库地势高,水没进来!”李朴笑着摆手,“您这日本二手车是真牛啊,这么深的水都能开过来。”
“那可不!”王老板拍了拍方向盘,方向盘上的丰田标被磨得发亮,“我这车是从横滨港运过来的二手货,在日本才开了四年,发动机跟新的一样,开了五年,泡水三次,每次拖去修修都能接着用,比国内买的新车还靠谱!咱达市的华人,十有八九都开日本二手车,便宜又耐造,最适合这边的烂路和洪水了。”
他从副驾摸出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说:“日本那边每年淘汰的二手车海了去了,大部分都通过港口运到非洲,坦桑、肯尼亚、乌干达,到处都是日本二手车的影子。你们要是想添辆车拉货,听我的,就买日本的,准没错!”说完,他又按了按喇叭,“我先回仓库看看,改天再聚!”车子慢慢开走,车轮溅起的小水花落在路边一个小孩的脚上,小孩笑着追了两步,直到车拐过街角才停下来。
刘景看着车屁股消失的方向,摸了摸下巴,眼睛亮了:“咱那辆埃尔法是用来接客户的,确实缺辆拉货的车。要不咱也买辆日本二手车?拉配件、送空调都方便,还不怕泡水,比租皮卡划算多了。”
“可以考虑,”张田抱着胳膊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赞同,“不过得找个靠谱的二手车贩子,最好是华人介绍的,别买到事故车或者发动机动过手脚的,到时候修起来更麻烦。”
李朴没说话,走到仓库门口的积水里,踩了踩 —— 水已经没过脚踝,泥裹着砂粒,硌着脚底。他看着远处的街道,日本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有的拉着货,有的载着人,在积水里稳当得很。
一个穿黑色长袍的女人,拎着个布袋子,蹚着水往市场走。袋子里装着蔬菜,水打湿了她的袍角,她却走得稳,偶尔停下来,和路边的小贩聊两句,笑着讨价还价。
“李哥,你看!” 哈桑指着天空。
李朴抬头 —— 乌云彻底散了,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洒在积水上,反射出亮闪闪的光,像撒了满街的碎钻。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清晰得像画出来的。
小孩们看到彩虹,都欢呼起来,指着天空,蹦蹦跳跳。
小贩们也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脸上露出笑容。
老人把烟斗揣进怀里,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门口的东西。
“水明天就能退,” 哈桑说,“到时候路又能走了。”
李朴点点头,心里满是感慨。
在达市,洪水像个常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可这里的人,总能在洪水里找到乐子,在水退之后,迅速收拾好生活,继续往前走。
而那些日本二手车,就像他们的伙伴,陪着他们在泥泞的路上,稳稳地前行。
他想起阿莉娜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想起约翰的三菱摩托,想起刚才开过的那些日本二手车 —— 它们或许不新,或许有划痕,却耐用、可靠,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在风雨里,透着股韧劲。
“走,进去收拾下配件,” 张田拍了拍李朴的肩,“别让水真泡了货。”
李朴跟着走进仓库,雨水还在顺着墙缝渗,却比之前小了很多。
刘景已经在搬配件,把它们堆在高处的货架上,哈桑也跟着帮忙,手里还拿着那个没泡湿的玉米饼,时不时咬一口。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积水里,映出晃动的光斑。
外面的街道上,日本车的引擎声、小孩的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成了达市雨后独有的旋律。
李朴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达市的日子,就像这洪水后的街道 —— 有点乱,有点脏,却充满了生机。而那些不起眼的日本二手车,还有那些在水里笑着的人,都是这生机里,最踏实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