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本就是殿下奴婢。”
这八个字,如同最冰冷的咒语,日夜萦绕在宜阳的心头,让她每一次看到沈玠那恭顺卑微的身影时,都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的心痛。她终于看透了他那套近乎自虐的逻辑,却也同时陷入了更深的迷茫——看透了,然后呢?她该如何打破这用卑微和自毁筑成的坚固堡垒?
而沈玠,在被宜阳那句“为何如此卑微”的询问几乎刺穿灵魂、仓惶逃离后,内心的不安和赎罪的渴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那句无心的问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深藏的妄念与僭越感,这让他恐惧万分。他必须做更多,必须更彻底地将自己钉死在“奴婢”的位置上,才能压下那不该有的、令他羞惭欲死的波澜。
侍膳、诵书这些日间的“职责”他已履行得一丝不苟,那么夜间呢?殿下安寝之时,岂能无人守护?虽然永宁殿外自有侍卫巡逻,宫内亦有完善的宿卫制度,但在沈玠偏执的认知里,那些都是“外人”。守护殿下安寝,确保殿下夜间不受丝毫惊扰,这理应是他这个“殿下奴婢”最最重要、最最本分的职责,亦是他赎罪和寻求心安不可或缺的一环。
于是,在一个傍晚,宜阳刚用过晚膳,沈玠在完成最后一次收拾桌案的“工作”后,并未像往常一样默默退回偏殿,而是再次跪伏于地,以一种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殉道般狂热的语气,提出了他的请求:
“殿下……奴婢恳请殿下恩准……允奴婢今夜起,于永宁殿外值守夜巡。”
宜阳正在喝茶的手猛地一顿,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她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骤然升起的怒意,“值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他真是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夜间的寒气多重?他那破败的身子,旧伤未愈,咳嗽不止,跑去值夜?他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沈玠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怒意,只是更深的叩首,声音固执而平静,重复着那套令人绝望的说辞:“回殿下,守护殿下安寝,乃奴婢首要之责。奴婢身子无碍,恳请殿下恩准!”
(唯有如此……唯有亲自守着……方能稍稍安心……)
“荒谬!”宜阳气得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宫中有侍卫,有宫规!何时需要你一个伤患来值夜?!沈玠,你给本宫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回偏殿好生歇着,这是命令!”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是真的怕了,怕他这不管不顾的劲头,怕他真的会把自己最后一点生机都耗尽的。
沈玠被她罕见的厉声呵斥震得身体一颤,伏在地上,不敢再强求。但宜阳没有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中,那并未熄灭的、偏执的火光。
(殿下不准……是怜惜我的身子……殿下仁慈……但……不能真的安寝……至少……要让殿下知道,奴婢时刻谨守本分……)
他恭顺地叩首:“奴婢……遵命。奴婢告退。”
他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宜阳看着他离开,疲惫地坐回榻上,揉着发痛的额角。希望这次严厉的拒绝能让他清醒一点吧。
然而,她低估了沈玠内心那自我折磨和寻求“合理位置”的执念有多深重。
夜色渐深,永宁殿内外灯火次第熄灭,只留下廊下几盏昏黄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光影。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宜阳躺在锦榻上,却辗转难眠。白日里沈玠那执拗请求值夜的模样,总在她眼前晃动,让她心神不宁。
就在她意识朦胧,即将睡去之际,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被死死压抑住的、短促的咳嗽声。
那声音太轻微了,轻微到几乎像是幻觉,融在夜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宜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并未立刻醒来。
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但依旧能听出声音的主人正在用极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导致那咳嗽声变得闷涩而痛苦,仿佛硬生生从喉咙里碾磨出来的一般。
宜阳的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是谁?是巡逻的侍卫感染了风寒?还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
她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她以为刚才真的是幻觉,稍稍松懈下来时——
“咳……唔……”又是一声!这一次,因为压抑得太狠,反而带出了一丝急促的抽气声,虽然立刻又被掐断,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格外清晰!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她寝殿窗外不远处的回廊方向!
宜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几乎可以肯定是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猛地攫住了她!他竟然!他竟然阳奉阴违!表面上遵命退回偏殿,实际上却偷偷跑出来,站在深夜的寒风里!
她猛地掀开锦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穿着寝衣,赤着脚,几步冲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带着寒意的夜风瞬间涌入,吹起了她散落的发丝。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和回廊照得一片皎洁,也清晰地勾勒出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身影。
就在离她寝殿窗户约莫十几步远的廊下阴影里,沈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旧宦官服,身形瘦削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倒。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正在极力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咳意,身体因为寒冷和克制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
月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疲惫、痛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的坚持。
(殿下……应当安寝了……守着……便好……绝不能……咳出声……惊扰殿下……)
他全神贯注地对抗着身体的痛苦和寒意,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那扇已然洞开的窗户,和窗户后面,那个震惊、愤怒、却又心痛到无以复加的人。
宜阳站在窗口,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她的心。
她看着月光下那个形单影只、瑟瑟发抖却固执得如同石雕般的身影,所有斥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汹涌的、酸涩至极的洪流,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
(沈玠……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冰冷的窗棂,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