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不见天日,唯有滴水声和偶尔传来的锁链拖曳声,打破那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数日,沈玠的伤势在狱医敷衍的照料下,勉强止住了恶化,却远未到痊愈的程度。高烧退了,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胸腔间持续不断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牵扯着无数细密的针,提醒着他那未曾愈合的伤口和已然破碎的命运。
这日清晨,牢门被粗暴地打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惊醒了昏沉中的沈玠。
几名身着皂隶公服、面色冷硬的解差站在门外,为首一人手中提着一副沉重黝黑的木枷,另一人拿着更粗重的脚镣。
“罪奴沈玠!奉旨流放北疆!即刻上路!”为首的押解官差声音洪亮而冷漠,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宣读一件物品的处理通知。
沈玠眼皮微颤,缓缓睁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暗,如同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极其缓慢地、凭借一股不愿在这些胥吏面前彻底垮掉的本能,试图支撑起身体。
动作间,胸口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身形晃了几晃,险些再次栽倒。
“磨蹭什么!还以为你是那个威风八面的九千岁呢?!”一个年轻些的解差不耐烦地呵斥道,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和一种踩踏落水狗的快意,“快点的!晦气!”
另一名年长些的差役虽未说话,但动作也毫不留情,上前粗暴地将他拽起,冰冷的木枷重重地套上他的脖颈,锁死。那重量猝然压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伤口被挤压,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紧接着,更为沉重的铁镣铐住了他的双脚,每一下金属碰撞声都像是在敲击着他的尊严,直至将其碾碎成泥。
(九千岁…) (呵…)
听到那讽刺的称谓,沈玠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泛起一丝自嘲般的苦涩。过往的权势、煊赫、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名,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是顷刻间便能倾覆的虚幻楼阁。如今,他只是一介罪奴,戴着枷锁,等待着走向未知的、注定痛苦的死亡之路。
心中只剩无边荒凉,如同这诏狱般深不见底。而对宜阳的担忧,则成了这荒凉中唯一持续燃烧的、灼痛的火焰。
他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囚禁他多日的牢房,一步步走向诏狱出口。每迈出一步,颈上的木枷和脚上的铁镣都沉重万分,摩擦着脆弱的新生皮肉和未愈的伤骨,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诏狱大门开启,久违的天光刺目而来,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冰冷的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如同被重锤击中,喉头再次涌上腥甜,却被他死死咽下。
门外,早已闻讯赶来的京城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唾骂声、嘲笑声、鄙夷的目光如同冰雹般砸向他。
“呸!阉狗!也有今天!”
“祸国殃民的东西!活该!”
“看看他那死样子!真是报应!”
“快去死吧!别脏了京城的地!”
烂菜叶、臭鸡蛋甚至小石块从人群中飞来,砸在他的身上、枷锁上。昔日权倾朝野,令人畏如蛇蝎的东厂督主,如今沦为万人唾骂的阶下囚。世态炎凉,人心势利,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玠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羞辱吗?痛苦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钝痛。这些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他只是在无尽的唾骂声中,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在解差的呵斥推搡下,向着城外走去。
(殿下…此刻在宫中…可安好?) (陛下…应不会过于苛责她吧…) (忘了我…彻底忘了我…)
风雪愈发大了。漫天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卷着,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沉重的枷锁压得他直不起腰,脚镣陷入冰冷的泥泞中,每一次抬起都耗费巨大的气力。胸口伤处的疼痛持续加剧,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不断穿刺,冷汗湿透了单薄的囚服,旋即又被寒风冻成冰碴,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致命的寒意。
“快走!磨磨蹭蹭的!想冻死在这儿吗?!”解差恶声恶气地催促着,甚至用手中的水火棍戳打他的后背。
沈玠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冰冷的泥泞中。他勉强稳住身形,喘息急促而破碎,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全凭一股不肯轻易倒下的微弱意志在强行支撑。
(就这样…结束吧…) (死在这风雪里…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殿下…保重…)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身体的痛苦似乎也变得遥远。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准备任由自己倒毙在这离京的风雪途中时,队伍行至城门附近一处略显僻静的路口。
一名穿着普通棉袄、低着头像是普通百姓的女子,似乎急于出城,不小心撞到了押解队伍前列的那个年轻解差。
“哎哟!没长眼睛啊!”解差骂道。
“对不住!官爷对不住!”那女子连声道歉,声音急促,飞快地塞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到那解差手中,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队伍后方形容凄惨的沈玠,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焦急,压低声音急速道,“一点点心意…请官爷们路上…行个方便…”
那年轻解差掂量了一下手中银袋的分量,脸上立刻闪过一丝贪婪和了然,态度瞬间缓和了不少,甚至下意识地挡了挡后面其他解差的视线,含糊道:“嗯…快走吧!”
那女子如蒙大赦,立刻低头匆匆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喧闹的送行队伍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很快,押解队伍出了京城城门,真正的流放之路开始了。
风雪更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离京不到十里,官道旁,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风雪中,毫不起眼。
当押解队伍艰难地经过时,马车的车窗毡帘被一只纤细的手微微掀起一角。
一双含泪的、充满担忧和悲伤的眼睛,透过缝隙,紧紧地、久久地凝视着队伍中那个戴着沉重枷锁、在风雪中踉跄前行的身影。直到队伍渐渐远去,变成风雪中模糊的黑点,那车窗的帘子才缓缓落下,隐约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哽咽的叹息。
车内,宜阳公主擦去眼角的泪水,对心腹侍女低声道:“远远跟着…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马车缓缓启动,保持着一段不易察觉的距离,远远地辍在了流放队伍的后面。
风雪漫天,离歌凄怆前路漫漫,生死未卜。唯一的一点微弱暖意,或许是怀中那包不知何时被谁塞进来的、用油纸仔细包好、尚且带着一丝温热的粗糙饼子,以及那包碎银在未来可能换来的、微不足道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