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年的香江盛夏,午后三点的太阳像块烧红的铁板,贴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
廖亿办公室里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叶片切割着湿热的空气,发出 “嗡嗡” 的闷响,桌上的普洱茶盖碗里,茶汤早凉透了,浮着一层淡褐色的茶垢。
“嘟... 嘟... 廖总!是您啊!” 电话那头的陈经理声音裹了层蜜糖,甜得能滴出水来,连电流都带着笑意的震颤,“这鬼天气,室外能煎鸡蛋,您居然还想着打电话过来,真是稀客!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我陈某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廖亿侧过头,目光越过办公桌,落在沙发上的少年身上 —— 那是李默然。
十七岁的年纪,穿着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口系得规整,手里端着杯冻柠茶,透明的玻璃杯壁凝着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淌,在茶几上积了一小滩水。
冰块撞得杯壁 “叮当” 响,清脆得像铜锣湾的电车铃,可他没喝,只抬眼看向廖亿,眼神亮得惊人,像雨后放晴的维多利亚港,连一丝云翳都没有。
“陈经理,去年我入的常江实业,现在点数多少了?” 廖亿的声音压得稳,刻意避开了 “股票” 两个字 —— 办公室里虽没外人,可香江这地方,墙缝里都可能藏着耳朵。
话出口时,他指节还是不自觉地扣紧了桌沿,红木桌面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那笔钱里有一半是李默然的,没问风险,没要凭证,现在要卖,总得等他点头才算数。
“您等我查下... 稍等,稍等!” 电话那头传来翻文件的 “哗啦” 声,夹杂着陈经理跟下属的低声催促,“快把常江实业的最新行情调出来!廖总的单子,耽误了你们担待得起?”
不过十几秒,陈经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像中了六合彩头奖,“哎哟!廖总!您这眼光绝了!真是绝了!您当时 1826 点入的,现在都冲到 2568 点了!整整涨了 742 点,涨幅 46% 啊!我刚才算错了一遍,又核对了三遍,生怕看错了!”
他顿了顿,又传来计算器 “噼里啪啦” 的声响,“您当时本金是 8 亿港元对吧?连本带利算下来,现在能到 11.6 亿港元!11.6 亿啊廖总!这可是咱们营业部今年最大的一笔收益,您真是财神爷下凡!”
“11.6 亿?” 廖亿的喉结狠狠滚了滚,唾沫咽下去时,喉咙里像卡了块冰。
他下意识看向李默然,少年这才放下冻柠茶,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时,发出 “咚” 的轻响,水珠溅到他的白衬衫下摆,晕开一小片淡蓝。
李默然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 一下轻,一下定,像在敲节拍器。
“卖。”
一个字,轻得像片羽毛飘落在地毯上,可眼神里的笃定却比中环汇丰银行的花岗岩地基还稳。
他说这话时,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仿佛这 11.6 亿不是一沓沓能堆满整个办公室的港元,只是纸上随便写写的一串数字。
廖亿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 不是怕亏,是怕这到手的财富会像泡沫一样,从电话里飘走,“陈经理,全出手,卖了。”
“好嘞!您放心!” 陈经理的声音透着熟稔的专业,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我马上让交易部分三批出,第一批先出 30%,看看盘面反应,第二批隔半小时,第三批收尾,绝对不砸盘,保证拿到足额!”
“对了廖总,您去年那笔 8 亿港元的贷款,现在正好一起清了,省得还利息!我算过了,扣掉贷款本金 8 亿、利息 3200 万,再刨去印花税、手续费,最后纯利能剩 3.5 亿港元!”
廖亿又看向李默然,少年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了片浅淡的阴影,倒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
“行,全还了,剩下的转我个人账户。” 挂电话时,陈经理还在那头说着 “您这趟真是赚翻了,以后有好标的可得想着我”,可廖亿手里的电话筒却像有千斤重,贴在耳边时,烫得他耳根发疼。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吊扇的 “嗡嗡” 声在空气里打转。
廖亿端起桌上的普洱茶,刚喝了一口,凉涩的茶汤还没咽下去,就被李默然的笑声打断 —— 那笑声很轻,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像冰镇汽水开瓶时的 “嗤啦” 声,“哈哈哈,3.5 亿,太好赚了。”
廖亿转头看向他,这孩子眉眼间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可说话的语气却比商场里摸爬滚打十年的老狐狸还从容。
“我投了一半本金,该分 1.75 亿。” 李默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汇丰银行卡,卡面印着烫金的狮子标。
他把卡放在玻璃茶几上,轻轻往前推了推,推到廖亿面前时,指尖在卡面上划了下,语气诚恳得让人没法拒绝,“廖总,你到时转 1.7 亿就行,那 剩下的500 万... 是给你的辛苦费。”
“噗 ——” 廖亿嘴里的普洱茶直接喷了出来,凉涩的茶汤溅在深灰色西装裤上,晕开一大片深褐色的印记,像泼了碗老抽。
他慌忙抓过桌上的纸巾,胡乱地擦着裤子,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指着那张银行卡,声音都发颤,“李生,你... 你没开玩笑吧?500 万?”
这可是 1986 年的 500 万港元!
廖亿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串数字:楼下茶餐厅的伙计,月薪才三千二,一年撑死赚四万,500 万够他干一百二十五年。
就算是中环投行的高级经理,年薪也未必能到 50 万,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攒够。
前几天他看娱乐版,程龙去年拍了三部戏 ——《福星高照》《夏日福星》《警察故事》,包揽了香江票房前三,总票房破 8500 万港元,可片酬也才 470 万,比这 500 万还少 30 万!
“我就打了两个电话,牵了个线... 就能拿 500 万?” 廖亿咽了口唾沫,心里又热又慌。
热的是这钱来得太容易,像天上掉了块金砖,砸在了他头上;慌的是香江这地方水深,社团、资本、政客盘根错节,前阵子隔壁公司的王总,就是收了笔 “咨询费”,转头就被廉政公署请去喝咖啡,至今没出来。
万一李默然是 “钓鱼”—— 先给甜饵,再设套子,他这点家底,连塞牙缝都不够。
李默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银行卡,用指腹蹭了蹭卡面的狮子标,动作轻柔得像在摸一只猫。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少年人的坦诚:“廖总,您别多想。没有您,我连常江实业的股票都买不到,别说 3.5 亿,500 万都赚不着。这钱,您该得。”
廖亿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虚伪,只有坦荡,像维多利亚港的晴天一样干净,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伸手拿起银行卡,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却觉得浑身发热,连耳朵尖都红了。
“那... 我就不客气了。李生,以后有事,您尽管开口!只要我廖亿能办的,绝不含糊!”
“爽快。” 李默然站起身,理了理衬衫下摆,把溅在上面的水珠擦掉,“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约你去陆羽茶室喝茶,那里的虾饺不错。”
廖亿送李默然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关上时,他看着少年的白衬衫在缝隙里一点点消失,直到门完全合上,才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
卡面的狮子标硌着指腹,硬硬的,实实的,他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 合法的钱就是不一样,不用藏在床底怕被偷,不用怕单位说闲话,花着踏实,睡着也安稳。
回到办公室,廖亿坐在皮椅上,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李默然不简单。
十七岁的年纪,既能在股市里赚得盆满钵满,又懂人情世故,知道什么该拿,什么该给,难怪能成大事。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陆羽茶室听朋友老周说的话 —— 老周压低声音,用茶杯挡住嘴,“你知道李默然为什么来香江吗?他拍了部叫《红楼梦》的电影,暗讽了‘金钱鼠’,内地现在禁播,连拷贝都压在北影厂的仓库里,他是被逼过来的。”
“《红楼梦》...” 廖亿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桌子。
香江这地方,“金钱鼠” 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要是把这部电影拿到香江上映,既能赚一笔,又能卖李默然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他赶紧拉开抽屉,里面堆着旧名片、水电费单,还有一本红色塑料皮的通讯录。他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一个名字 —— 北影厂厂长胡奇明。
去年他帮朋友牵线买过影视器材,跟胡奇明见过一面,留了个办公电话,当时觉得没用,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电话拨过去,响了五声才有人接,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还夹杂着打印机的 “滋滋” 声和旁人的喊叫,“谁啊?没看我正忙吗!举报信都堆成山了,没空跟你闲聊!”
“胡厂长,我是香江的廖亿。去年跟您谈过胶片器材的事,您还记得吗?当时您说我们的器材质量好,还留了我的电话。”
“廖总?” 胡奇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打印机的声音也小了,“您找我有事?是又要卖器材?”
“不是不是。” 廖亿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诚恳,“是这样,我听说北影厂有部叫《红楼梦》的电影,现在还没在香江上映。我想花 200 万港元,买这部电影在香江的播放权 —— 包括影院放映和电视台播映。您看行吗?”
“200 万港元?!” 胡奇明的声音瞬间拔高,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手里的笔 “啪” 地掉在桌上,“廖总,您... 您没开玩笑吧?200 万?”
廖亿愣了一下,以为价格低了,连忙说:“胡厂长,要是不合适,咱们可以再谈,价格好商量,只要您愿意卖。”
“合适!太合适了!” 胡奇明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狂喜,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廖总,您等着!我马上安排人,把拷贝给您送过去!10 个够不够?不够我再让仓库调,20 个也行!您放心,都是正版拷贝,画质绝对没问题!”
廖亿被胡奇明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说:“10 个够了,麻烦您尽快。银都在香江一共也才 10 家电影院,多了也用不上。”
挂了电话,胡奇明在北影厂的办公室里激动得直转圈。他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举报信,最上面的一封写着 “关于《红楼梦》盗版泛滥的举报”,下面还压着几张照片 —— 县城里的露天影院,用旧胶片翻印的拷贝,一张票两毛,有的地方一天放五场,场场满座,票房都破 1.2 亿了,可北影厂一分钱都没拿到,连胶片的成本都没赚回来,只能看着盗版商赚得盆满钵满,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上。
“付戒!赵飞蓬!这帮混蛋!” 胡奇明狠狠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洒在举报信上,晕开一片墨迹,“要不是他们封杀李默然,《红楼梦》能禁播吗?能让盗版这么嚣张吗?要是正版上映,咱们厂至少能分千万,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我这位置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挪挪!”
他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举报信,揉成一团砸在地上,可转念一想,廖亿愿意花 200 万买香江播放权,虽然比内地盗版的零头还少,可至少是真金白银,能缓解厂里的资金压力。
他立刻抓起电话,拨给保卫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老张,马上派两个老员工,去仓库把《红楼梦》的 10 个拷贝找出来!用防震箱装着,亲自护送去香江!路上别跟人搭话,别去乱七八糟的地方,要是丢了一个拷贝,你们也别回厂了!”
挂了电话,胡奇明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盗版举报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算 “金钱鼠” 能封杀李默然,也挡不住《红楼梦》赚钱的路,香江那边一上映,说不定还能压一压内地的盗版,也算没白亏。
而香江的廖亿,挂了电话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湿热的风涌进来,带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味,还有远处尖沙咀传来的电车铃声。
他看着楼下穿梭的电车,车身涂着鲜艳的红色,在柏油路上像一条游弋的鱼。
远处的海面上,货轮缓缓移动,烟囱冒着白烟,海鸥盘旋着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叼起一条小鱼。
太平山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绿树覆盖的山坡像一块镶了金边的翡翠。
廖亿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卡面的狮子标硌着指腹,暖暖的。
他又想起即将送来的电影拷贝,想起李默然清亮的眼睛,觉得这个湿热的夏天,真是个好夏天 —— 赚了钱,得了人情,连风里的海水味都变得甜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端起那杯凉透的普洱茶,一饮而尽,凉涩里竟品出了点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