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后院,状元阁。
几盏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这处雅致的小院照得通亮。
石桌上残羹冷炙已经被撤了下去,换上了几壶温好的上等美酒,还有几碟子花生米、酱牛肉做下酒菜。
凯瑟琳和卡佳两个洋妞,虽然听不太懂这帮男人嘴里的江湖切口,但也乖巧地坐在王昆身后。
一个剥着花生,一个倒着酒,充当着最顶级的背景板。
这排场让封大脚看得眼睛都直了,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
“咕咚。”
封大脚端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大口。
这酒是好酒,顺着喉咙下去像是一条火线,烧得他浑身暖洋洋的,连背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几杯黄汤下肚,再加上换了身王昆赏的新绸缎褂子,封大脚那原本已经被踩进泥里的自尊心,又开始有点冒头了。
他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渍,脸上泛着红光,开始在那儿唾沫横飞地忆往昔。
“昆爷,你别看我现在这副熊样。那是你不在这儿,不知道前几个月兄弟我是个什么光景!”
封大脚拍着大腿,一脸的豪气干云,“想当初,我带着几十号敢打敢拼的兄弟,手里那也是有几条快枪的!
在这东海地界,谁不知道我‘封大爷’的名号?”
“那海沙帮算个球!被我打得都不敢出海!
那几条最肥的盐道,眼瞅着就要姓封了!
只要再给我半个月……不,十天!我就能一统东海的私盐江湖,坐上头把交椅!”
王昆手里捏着一颗花生米,似笑非笑地看着封大脚,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玩味。
他太了解这个发小了。
从小光屁股长大,封大脚是个什么成色,他能不知道?
有点狠劲儿,也有点小聪明,但要说统领江湖?那纯粹是扯淡。
就凭他那脑子,要是没有郭龟腰在旁边出坏主意,估计早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这番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吹牛逼,剩下那一句还得打个折。
不过王昆也没拆穿他,顺着话茬问道:“既然这么威风,怎么搞成现在这副德行了?
让人像撵兔子一样撵到了这窑子里躲着?”
一听这话,封大脚脸上的红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愤恨和不甘。
“唉!昆爷,这事儿不赖我!真的不赖我!”
封大脚狠狠锤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怪就怪那海沙帮太不要脸!
他们那是打不过我,就玩阴的!居然去勾结官府!”
“两个月前,东海来了个新的巡阅使,真名就叫马大帅。
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军阀混子!
海沙帮把自己的家底全送出去了,认了马大帅当干爹!”
“结果呢?那马大帅直接派了一个营的兵,那是正规军啊!架着机枪就把我的盐船给扣了!
还满世界通缉我!我那帮兄弟……散的散,死的死……”
说到这,封大脚眼圈红了,端起酒碗又是一口闷,“要不是黑白两道夹击,我能落魄成这样?
我非得把那海沙帮帮主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哦,原来是这样。”
王昆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
这就对了。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匪不与兵斗。
你一个贩私盐的,再怎么折腾也就是个混混,人家军阀一来,那是降维打击。
“昆爷,您是不知道那马大帅有多黑!”
一直站在旁边伺候局的郭龟腰,这时候也忍不住插嘴了。
他那双绿豆眼在王昆身后那几个荷枪实弹、如同铁塔一般的白俄卫兵身上转了好几圈,心里那点小算盘早就打得噼里啪啦响。
“那个姓马的,来了不到三个月,把这东海县的地皮都刮了三层!
还要收什么‘呼吸税’、‘走路税’!老百姓那是苦不堪言啊!”
郭龟腰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王昆的脸色。
见王昆似乎不为所动,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王昆面前。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连封大脚都愣住了。
“老郭,你这是干啥?”
“王爷!昆爷!”
郭龟腰也不管封大脚,膝行两步,抱住王昆的大腿就开始嚎。
“您是做大事的人!是大英雄!
您看看大脚兄弟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这口气,您得帮他出啊!”
“您手底下这帮洋人兵爷,那看着就是天兵天将!哪怕是那个马大帅的兵,在您面前也就是个屁!”
郭龟腰抬起头,一脸的谄媚和诱惑,“小的斗胆求昆爷,借几个兵给我们!不用多,就这十几个洋大爷就行!咱们今晚就去突袭海沙帮的老巢!”
“昆爷您是不知道啊!那海沙帮这些年攒下的家底,那是海了去了!
光是现大洋就得有好几万!
还有仓库里堆成山的私盐!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要打下来,那些钱,那些盐,全是您的!我们分文不取,只求报仇雪恨!”
郭龟腰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海沙帮被灭、金银财宝滚滚而来的画面。
然而。
他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上方,王昆的眼神正在一点点变冷。
那种冷,不是冬夜寒风的冷,而是屠夫看着案板上猪肉的冷。
“呵呵。”
王昆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放下手里的花生壳,拍了拍手,微微俯下身子,死死盯着郭龟腰那张写满贪婪的脸。
“老郭啊老郭,你这算盘打得真响,天牛庙都能听见了。”
王昆直言不讳,直接扎破了郭龟腰那点小心思。
“你想借我的刀杀人?”
“还是说……你觉得海沙帮人多势众,还有马大帅撑腰,你们不能取胜。
想让我的人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利?”
郭龟腰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不……不敢!昆爷明鉴!小的哪敢有这种心思……”
“不敢?”
王昆猛地一脚踹在郭龟腰的肩膀上,把他踹了个仰面朝天。
“你当我傻?”
王昆靠回石凳上,接过卡佳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语气森然:
“海沙帮有几万大洋?有私盐?那是不少。
但为了这点钱,就要让我的人去跟地头蛇拼命?去跟军阀硬碰硬?”
“而且一旦动了手,我这车队还能安安稳稳地走出东海县吗?
到时候马大帅的大军围过来,你是打算帮我挡子弹,还是打算趁乱跑路?”
“或者……”王昆眯起眼睛,眼神如刀,“你是怕我知道了你太多底细,想借海沙帮的手,把我这个老乡也留在这儿?”
这一连串的诛心之问,把郭龟腰吓得魂飞魄散。
他确实有借刀杀人的心思,也确实想利用王昆的武力去火中取栗,但郭龟腰真没有想害王昆的意思。
他可是见过王昆的威力的。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是猪油蒙了心!小的再也不敢了!”
郭龟腰在地上疯狂磕头,额头都磕青了。
“哼。”
王昆冷哼一声,“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我想杀谁,不需要你教。
我想拿什么,也没人能拦得住。
再敢拿我当枪使,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场面一度陷入了死寂。
封大脚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酒碗喝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是蠢,但他不傻。
他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好兄弟”郭龟腰自作聪明,把王昆当傻子耍。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堪。
就在这时。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露露,突然动了。
“噗通!”
她也跪了下来,正好跪在王昆的脚边。
“王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们没本事!但大脚他是真的被人欺负惨了啊!”
露露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这会儿却显出几分刚烈来。她抬起头,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满是泪痕。
“那个马大帅,根本就不是人!他来了这几个月,东海县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他手下的兵,当街强抢民女,见着好东西就拿!
稍微有点反抗的,直接就开枪打死!
前天街口的韩三爷,就因为少交了一块钱的‘呼吸税’,就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挂在城门楼子上!”
“王老爷!您是大英雄!您有这么厉害的兵,求求您,救救大脚,也救救这东海的百姓吧!”
说着露露颤抖着手,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小木盒。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借着灯光,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几枚金戒指、几对金耳环,还有几十块袁大头。
这大概就是她这些年在春风楼里,陪笑脸、卖皮肉,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攒下来的全部体己钱了。
“王老爷!”
露露把盒子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哽咽:
“我知道这些东西入不了您的眼!但这……这是我全部的身家了!
只要您肯出手救大脚一命,带他离开这儿,这些……全都归您!”
这一幕,倒是有点像戏文里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透着一股子悲凉和决绝。
封大脚看着露露手里的盒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对自己发脾气、逼婚的女人,在关键时刻竟然愿意为了他倾家荡产。
“露露……”大脚动情地喊了一声。
然而。
坐在石凳上的王昆,却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一堆加起来可能还不值他一顿饭钱的“金银财宝”,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嗤笑。
“呵。”
王昆摇了摇头,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小孩子过家家。
“杜十娘的百宝箱?”
王昆语气轻蔑,“就这点东西?还不够我这车队跑一公里的油钱。”
“你觉得,我会缺你这点散碎银两?”
露露举着盒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变成了难堪,最后是一片惨白。
是啊。
人家是带着十辆大卡车、住着包场青楼、搂着洋妞的大财主。
自己这点卖身钱,在人家眼里可能连垃圾都不如。
“收回去吧。”
王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不看露露,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一脸感动的封大脚。
“大脚啊大脚。”
王昆啧啧两声,眼神里充满了让封大脚无地自容的戏谑。
“你看看你现在混得,啊?”
“想当年咱们在村里的时候,你也算是条汉子。怎么出了趟门,越混越回去了?”
“现在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得靠一个女人拿卖身钱来替你买命?”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封大脚的脸上。
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封大脚原本因为感动而泛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是羞的,是臊的!
他堂堂七尺男儿,在这江湖上混了这么久,最后竟然落魄到要靠一个窑姐的体己钱来求人救命!
而且还是求在他一直想要超越、一直不服气的发小面前!
这脸,算是彻底丢到姥姥家了!
封大脚低着头,双手死死抓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了,别在那儿演苦情戏了。”
王昆看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打击他。
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东海县城那漆黑一片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钱,我不要你的。”
“不过嘛……”
王昆顿了顿,话锋一转,“郭龟腰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那海沙帮既然这么有钱,囤了那么多盐……这倒是正合我意。”
“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盐。”
王昆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脸上露出了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容:
“那海沙帮的盐场,我看上了。”
“至于马大帅……”
王昆摸了摸下巴,“既然他这么喜欢收税,那我就去帮他‘收收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