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从无真正的秘密。
尽管皇帝萧景珩并未在太医院正式提及苏晚棠那套“邪热扰脑”、“穴道开关”的惊世之论,但帝王于储秀宫西偏殿与苏贵人闭门探讨“精微医理”逾半个时辰,且龙颜大悦之事,仍通过某些难以言明的渠道,化作几句隐晦的耳语,悄无声息地吹进了太医院几位掌事院判的耳朵里。
尤其陛下那句语焉不详却分量极重的“另一套精微体系”、“开关枢纽”的评语,虽无人知其确切含义,却已足以在这汇集了天下顶尖医者的衙门口内,掀起一阵压抑着的、却波澜暗涌的猜测与震动。
这日午后,太医院左值房内,药香袅袅。
院判张太医并未归家歇晌,而是与几位心腹的资深太医聚于一室。
门窗微掩,侍奉的吏目皆被屏退,气氛显得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一位姓王的太医性子较急,率先压低声音开口,打破了沉寂:“张院判,您老人家消息灵通,陛下那日所言……究竟是何深意?莫非那位苏贵人娘娘,真提出了什么……石破天惊的新医论不成?”
他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好奇。
张太医坐在主位上,指尖缓缓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沉吟道:“那日慈宁宫急救皇子,你我都亲眼所见。苏贵人所用手法,确乎迥异于常法,看似粗率,却偏偏立竿见影,生生将皇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陛下又做此赞誉……或许,其背后真蕴藏着什么我等囿于经典、未能参透的玄奥机理?”
“什么‘精微体系’,什么‘开关枢纽’,说得如此玄乎……”另一位李太医闻言,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语气中难免带了几分酸意与怀疑,“下官倒觉得,或许只是民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偏方野术,恰巧撞对了症候,奏了效。陛下仁爱,或是体恤贵人救子心切,稍稍过度解读了也未可知?”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寒窗苦读数十载,遍览医典,临床经验丰富,如今竟似要被一个深宫妃嫔的“突发奇想”比下去,心中自是有些不是滋味。
“李兄此言,恕不敢苟同。”旁边一位稍年轻的赵太医摇头反驳,“陛下是何等圣明睿智之君,岂会轻易被虚言浮论所惑?既然陛下金口盛赞其为‘发前人所未发’,其中必有深意。或许当真存在我等因循守旧、拘泥于经典而忽略了的蹊径?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赵太医所言,亦不无道理。”又有人接口道,“《内经》明言‘脑为髓海’,‘头者,精明之府’,已昭示脑与神明活动关联匪浅。或许贵人娘娘正是由此入手,另辟了一条我等未曾想过的诊治思路?”
众人各执一词,议论纷纷,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无论如何,陛下对苏贵人此番“医论”显露出非同寻常的重视态度,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张太医沉吟良久,听着众人争论,终是缓缓开口,一锤定音:“无论如何,贵人娘娘之法确有效验,陛下亦有探究之意。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无论贵人娘娘所言是确有其深奥至理,亦或仅是巧合附会,既然陛下有此兴趣,我太医院便不可怠慢,亦不可固步自封。”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位同僚,正色道:“这样,从即日起,我等在日常研读《内经》、《难经》、《甲乙经》等典籍时,需格外留心所有与‘头’、‘脑’、‘神明’及相关穴道刺激之效相关的记载段落,细细揣摩,看看能否从中寻得蛛丝马迹,或可……或可印证、补充贵人娘娘之论。”
于是,一场由皇帝无意间引发、苏晚棠情急瞎掰催动、太医院自上而下自发进行的、针对“脑”与那套虚无缥缈的“精微体系”的初步探索(尽管方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便在这药香弥漫的值房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太医们开始格外关注散见于各类医籍中与“脑”相关的只言片语,并努力地用传统的阴阳五行、气血经络、脏腑理论去生搬硬套地解释苏晚棠那套急救法为何能起效,甚至私下给这套“理论”起了个名号,或称“苏氏新论”,或称“脑府探幽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极度保密、困惑重重以及些许的不情愿中进行的。
而那位远在储秀宫,对太医院这番暗潮汹涌一无所知的始作俑者苏晚棠,此刻正对着皇帝新赏下来的老参发呆,兀自为自己方才那番险之又险的“忽悠”成功而心有余悸,后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