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顾家村的田埂就泛出湿漉漉的绿意。温乐瑜蹲在药材铺后的育苗棚里,小心翼翼地给薄荷幼苗浇水,指尖沾着的泥水蹭在脸颊上,倒比胭脂还添了几分气色。念念背着比她还高的小竹篓,跟在后面捡拾杂草,奶声奶气地数着:“一棵,两棵……娘,这些草是不是也能当药?”
“傻丫头,”温乐瑜笑着擦掉她鼻尖的泥点,“这些是稗子草,会抢薄荷的养分,得拔掉才行。”她抬头望见顾延霆扛着新做的竹架从外面进来,竹架上还沾着新鲜的竹屑,“延霆哥,这架子够结实吗?”
“放心,”顾延霆把竹架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用的是三年生的毛竹,比镇上买的铁架还扛造。”他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水壶,“你歇会儿,我来浇。看你这鞋,都湿透了。”
温乐瑜这才发现布鞋的鞋底浸了水,黏糊糊地贴在脚上。顾延霆蹲下身,不由分说把她的鞋脱下来,塞进怀里焐着——这是他总做的事,不管是冬天的棉鞋还是春天的单鞋,只要沾了湿,他都要揣在怀里焐干,说她体质弱,沾不得潮气。
“爹!娘!”壮壮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棚里,身后跟着林俏,“俏俏娘说,公社要办农技培训班,让咱去讲讲药材种植!”他手里举着张印着红章的通知,纸角都被攥皱了。
林俏抹了把额角的汗,粗布褂子的肩头洇着湿痕:“我刚从大队部回来,王书记说咱的薄荷和艾草长得最好,让你去给各村的妇女讲讲咋育苗,还说……”她忽然笑出声,“说给你记十个工分呢!”
温乐瑜的脸瞬间红了:“我……我怕讲不好,人多了我就紧张。”
“怕啥?”林俏拍着她的肩膀,力道差点把她拍坐地上,“有我呢!你要是卡壳了,我就给你当托儿!再说了,”她冲顾延霆挤挤眼,“有你家这位护着,谁敢笑话你?”
顾延霆果然沉声道:“去。讲不好也没关系,就当跟大家唠唠嗑。要是有人敢乱说话,我来处理。”他说着往育苗棚外瞥了眼,正好看见顾延风骑着辆半旧的摩托车进来,车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回来啦!”顾延风把摩托车往墙上一靠,声音里透着得意,“看见没?这是我托县城的朋友弄来的菜种,有荷兰豆、西红柿,都是城里才有的稀罕品种!”他解开麻袋,圆滚滚的种子滚出来,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林俏眼睛一亮:“你真弄着了?我就说这玩意儿能种成,上次在知青带来的画报上看见,红彤彤的像小灯笼,准能卖上价!”
“那是!”顾延风拍着胸脯,“我顾延风想办的事,还有办不成的?等种出来,咱拿到县城供销社,保准一抢而空!”
温乐瑜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的紧张淡了些。顾延霆把焐暖的布鞋给她穿上,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脚踝:“别担心,我陪你去。要是忘了词,我就给你递水,咱慢慢说。”
农技培训班设在大队部的仓库里,临时搭起的土台上摆着张八仙桌,桌腿还缺了个角,用碎砖垫着。温乐瑜站在台后,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手心的汗把教案纸都浸湿了。顾延霆就站在台侧,手里拎着壶水,见她望过来,冲她比了个“别怕”的口型。
“那……那咱就开始吧。”温乐瑜攥着教案的手微微发抖,“种薄荷得选沙土地,不能存水,不然根会烂……”她越说越顺,说到育苗时的注意事项,眼睛都亮了,“最好用去年的陈粪,发酵透了才不烧苗,我家延霆哥……”
底下忽然响起一阵笑,王书记的大嗓门喊:“顾延霆,你媳妇这是夸你呢!”
顾延霆的耳根瞬间红了,却挺直了腰板,沉声道:“我媳妇说的都是实在话。去年她就是这么种的,收成比谁家都好。”
人群里的笑声更响了,却没了嘲讽的意思。温乐瑜也跟着笑,紧张感彻底散了,连说话的声音都亮了几分。林俏在人群里带头鼓掌,壮壮和念念也跟着拍着小手,巴掌拍得通红。
散会后,好几个村的妇女围上来问东问西,有的要讨点薄荷种子,有的想请教艾草的收割时机。温乐瑜耐心地一一解答,顾延霆就在旁边帮着记地址,说过几天把种子送过去。
“乐瑜嫂子,”二队的张婶攥着她的手不放,“你这脑子咋这么灵光?我种了一辈子地,都没你懂行!”
“都是慢慢摸索的。”温乐瑜笑着说,“其实刚开始我也种死过好多苗,是延霆哥帮我翻土,俏俏帮我找肥料,才慢慢摸出点门道。”
林俏在旁边听着,忽然嚷嚷:“张婶,你要是想学,不如跟咱合伙!咱把村东头那片荒地开出来,种上荷兰豆和西红柿,到时候赚了钱,咱平分!”
张婶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家那口子力气大,能帮着翻地!”
傍晚回家时,夕阳把田埂染成了金红色。顾延风骑着摩托车载着林俏,车斗里坐着念念和壮壮,俩孩子举着刚摘的野蔷薇,笑得像朵花。温乐瑜和顾延霆走在后面,手里牵着绳子,绳子那头拴着张婶家借的两头牛——要开荒地,得先让牛把土翻松了。
“延霆哥,”温乐瑜忽然轻声说,“你说咱们是不是越来越像真正的庄稼人了?”
“本来就是。”顾延霆握紧她的手,掌心的厚茧摩挲着她的指尖,“咱靠自己的手吃饭,比谁都踏实。”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给你买的,供销社新做的绿豆糕,解腻。”
绿豆糕的清甜在舌尖化开时,温乐瑜想起穿书时的惶恐。书里说她会在下乡后第三年病逝,可现在,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学会了种药材,能在众人面前讲农技,身边有护着她的丈夫,有并肩作战的闺蜜,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爹!娘!快跟上!”壮壮在摩托车上回头喊,“俏俏娘说要给我们做鸡蛋羹!”
林俏的声音远远传来:“顾延风你骑慢点!别把孩子颠掉了!”
温乐瑜看着他们打闹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顾延霆,他正低头看她,眼里的光比夕阳还暖。她忽然觉得,这场错嫁的乌龙,就像春天的种子,看似落在了不属于它的土壤里,却在风雨的滋养下,长出了最繁茂的枝叶。
回到家时,张桂香已经做好了晚饭,蒸锅里飘出的玉米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勾得人直咽口水。顾延风献宝似的把荷兰豆种子摆在桌上,林俏则数着今天记的工分,念念和壮壮围着灶台转,等着吃鸡蛋羹。
温乐瑜坐在炕沿,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忽然想起书里的结局——那些关于早死、关于苦难的描述,此刻都成了过眼云烟。真正的日子,是春播时的泥泞,是育苗时的耐心,是家人围坐时的烟火气,是错嫁之后,依然能撸起袖子往前闯的勇气。
顾延霆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粗声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温乐瑜咬着鸡蛋,看着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八零年代的春天,真是又暖又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