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办公室沉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地阖上,将那混合着雪茄、权力算计与无形硝烟的空气彻底隔绝。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入陈成的眼帘,腰侧的剧痛随着紧绷神经的骤然松弛,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上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喉头压抑的血腥气翻涌得更凶了。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不得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制服衣料渗入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醒。视线有些模糊,走廊尽头的光晕在视野边缘晃动、拖曳。
就在那片模糊的光晕中心,一个颀长人影静静地倚靠着巨大的落地窗框。逆着光,身影只剩下一道深黑的剪影,边缘被城市的强光镀上一层流动的、虚幻的白边。只有一点猩红,在剪影的头部位置下方,稳定地、无声地明灭着。
是高启明。
他果然在等。
香烟的暗红火星,在逆光的阴影里,如同蛰伏在深渊边缘的独眼,冷漠地注视着陈成从权力的牢笼中挣扎而出。那红光每一次短暂的亮起,都像一次无声的嘲弄,一次耐心的倒计时。
陈成的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感强行压下腰侧的翻江倒海和喉间的腥甜。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尽管这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的力量。不能倒下,更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沉闷的灼痛,然后迈开脚步。
沉重的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如同踩在碎裂的玻璃渣上。走廊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他的脚步声,以及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尽头那道身影纹丝不动,唯有那点猩红,随着他每一步的靠近,在视野中变得愈发清晰、刺目。
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两米……陈成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极淡却冰冷的烟草气息。那并非寻常的烟味,带着一种独特的、类似金属燃烧后的冷冽感。
终于,陈成停在了高启明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位置。他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对上对方隐在阴影中的眼睛。走廊的灯光无法照亮高启明的脸,只能勾勒出他线条锐利的下颌轮廓,以及那双在阴影深处,反射着窗外城市微光的眼睛——冰冷,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高启明没有立刻开口。他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带着血腥味的沉寂。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夹着香烟的手,对着陈成苍白憔悴的面容,轻轻、长长地吐出一缕灰白的烟雾。
烟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缭绕着,缓慢地向陈成的脸庞弥漫过来。那股独特的、冰冷的金属烟味瞬间变得浓烈,带着一种强烈的侵入性与挑衅意味。
“看来李局……还是念旧情的。”高启明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滑,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起伏,却像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入耳膜。烟雾后的视线,牢牢锁在陈成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没把你直接扔进隔离室,只是‘静养’。”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一弹,一小截灰白的烟灰断落,无声地坠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刺眼的污点。
“也是,”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冰冷而嘲弄,“毕竟刚从‘深渊’里爬出来,一身是伤,看着……怪可怜的。”
烟雾缭绕,陈成感到那冰冷的气味刺激着鼻腔和喉咙,腰侧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感被这股气息一激,几乎要冲破他强行构筑的壁垒。他紧抿着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呛咳和颤抖的欲望,目光迎向那片烟雾后的阴影,毫不退缩,眼神锐利得像刚打磨过的刀锋。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近乎磐石的稳定:
“高联络员有心了。这点伤,死不了人。”
高启明眼中寒光一闪,显然陈成这种硬顶着压力、不露半分怯懦的姿态出乎他的意料。他吸了口烟,猩红的火光骤然亮起,映亮了他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讽刺。
“死不了人?”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陈组长,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他微微前倾身体,阴影覆盖下来,带来更沉重的压迫感,那种冰冷的烟草气息更加浓郁地笼罩住陈成,“这次能爬出来,是你命硬。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盯着陈成腰侧那被制服勉强遮掩、却能清晰看出僵硬姿态的位置,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尖刮过。
“人,总是很脆弱的。一个意外,一个小疏忽,一场突如其来的并发症……甚至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脚下的地板……突然打滑。”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敲击在绷紧的神经上。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包裹在看似关心的语气里,寒意刺骨。
陈成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衬衣。他知道这不是虚张声势。高启明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疯狂。李振邦的“静养”和监控,在高启明眼中,恐怕更像一个划定范围的围猎场。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而克制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哒、哒、哒……
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打破了这边令人窒息的死寂。
高启明眼中的阴鸷瞬间敛去,快得如同幻觉。他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些致命的低语从未发生,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疏离的神情。他侧过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陈成也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只见一位穿着深色职业套裙、气质干练的女性正快步走来。她约莫三十多岁,妆容精致,表情严肃,手中拿着一个平板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陈成认出她,是李振邦局长的机要秘书之一,顾岚。她一向稳重高效,此刻步履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眉头微蹙。
顾岚的目光掠过倚墙而立、脸色惨白如纸的陈成,又看向窗边神色莫测的高启明,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恢复了平静。
“高联络员,”顾岚在高启明面前一步停下,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利落,“局长通知,请您即刻去小会议室。有紧急情况需要您参与研判。”
高启明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突然的召唤并不在意。他优雅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猩红的火星在指尖化作一缕青烟。他随手将烟蒂弹进旁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造型简洁的不锈钢灭烟器里,动作流畅自然。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落在顾岚抱着的那个厚厚的文件夹上,“顾秘书这么急,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该不会……”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视线又若有若无地扫过陈成,“又是什么爆炸性的‘备份’资料吧?”
顾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抱着文件夹的手臂微微收紧,脸上却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联络员说笑了。只是一些需要补充的背景材料。具体情况,局长会在小会议室说明。”她的回答滴水不漏,避开了任何实质信息。
高启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不再追问。他整了整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对着顾岚点点头:“明白了。”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喘息压抑、摇摇欲坠的陈成身上。
那眼神,如同猎人暂时收起猎枪离开,却将猎物牢牢标记在原地。
“陈组长,”高启明的语气恢复了那种虚假的温和,字字清晰,“局长让你好好静养,你就安心静养。”他刻意加重了“静养”二字,“养伤嘛,最重要的是环境和心情。别胡思乱想,”他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只有近在咫尺的陈成能听清那其中的阴狠,“也别……到处乱跑。”
说完,他不再看陈成一眼,仿佛对方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死物。他迈开长腿,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稳规律的轻响,从容地从陈成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向小会议室的方向走去,将压抑的走廊和沉重的威胁感留在了身后。
顾岚看着高启明走远,才快步走到陈成身边,脸上职业化的严肃褪去,换上了真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陈组长!你怎么样?脸色太难看了!”她下意识想伸手搀扶,又似乎顾忌着什么,手停在半空,“医疗室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陈成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滚动,勉强压下那股腥甜。他明白顾岚的顾虑,高启明刚走,任何过界的接触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指了指自己腰侧,声音嘶哑破碎:“顾秘……麻烦……医疗室……”
“我马上联系!”顾岚立刻拿出通讯器,快速低语了几句。放下通讯器,她看着陈成强忍痛苦、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样子,眼中焦急更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陈组长,你要撑住!李局他……有他的难处。上面……”
她似乎想透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警惕地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高启明消失的方向,改口道:“总之,你先去处理伤口!千万别硬撑!我……”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带着一丝告别般的意味,“我得去小会议室了。这边……你自己千万小心!”
顾岚最后这句“千万小心”,语气格外凝重,夹杂着仿佛自身难保的忧虑和诀别。她不再多说,抱着文件夹,踩着高跟鞋再次急促地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空旷的走廊再次只剩下陈成一人。高启明的烟草味似乎还未散尽,顾岚最后那句饱含深意的警告和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却如同冰锥,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上面?哪个上面?“清障组”权限的来源?还是更庞大、更难以想象的势力?顾岚那诀别般的眼神……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腰侧的剧痛终于冲垮了意志的堤坝。陈成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向下滑去。
就在他即将瘫软在地的瞬间,走廊另一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的声音。
“陈组长!坚持住!”
“快!担架!”
医疗室的人终于赶到了。刺眼的白色灯光在摇晃的视野中晃动,人影幢幢。陈成最后的意识,是混乱的脚步声、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手中那个坚硬、冰冷的棱角——那个被冷汗浸得微湿的牛皮纸档案袋,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如同溺水者紧握的最后一根浮木。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