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截钢笔帽粘着的暗红渣子,在日光灯底下硬得像碎冰糖碴。
苏桐指甲盖刮下点粉末,指腹捻开,一股子铁腥混着土腥的馊味直顶脑门。
“钢笔帽?”她嗓子眼发干,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老周猛点头,汗珠子甩在桌面的灰堆里砸出小坑:“废墨池底烂泥里抠出来的!裹着半尺厚的黑油膏!洗了三遍才露点铜色!”
他脏手指着那点暗红:“这玩意儿…不像墨!倒像…血?干透了的!”
窗外广告牌血红的光劈进百叶窗,正好切过苏桐半边脸。
她捏着钢笔帽的手指猛地一紧。
塑料壳子“嘎巴”一声脆响!
鼎盛。
许强。
上一世,那王八蛋捏着镶金边的派克笔,笔帽顶那颗暗红玛瑙晃得人眼晕。
签字卖她专利那天,金笔尖戳破纸,也戳碎了她半辈子心血。
“化验。”苏桐吐出两个字,冰渣子似的砸在桌面上。
钢笔帽丢进老周哆嗦的手心。
“要快。”
老周攥紧那半截铁疙瘩,扭头冲出门的瞬间——
桌上电话又他妈催命似的炸了!
“叮铃铃——!”
苏桐抓起听筒。
“苏总啊——”油滑的男声拖着长调,黏糊得像沾了糖的苍蝇拍,“我老钱啊!银行信贷部的!您那笔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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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截钢笔帽躺在老周汗湿的掌心里,像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锈铁钉。帽筒表面糊着的暗红色渣子,在惨白日光灯底下反着点哑光,硬撅撅的,跟碎冰糖碴子摔水泥地上崩出来的渣滓差不多。苏桐伸出指甲盖,在那硬撅撅的渣子上轻轻一刮。
“嗤啦。”
指甲缝里嵌进去点暗红粉末。
她拇指肚碾上去,来回搓了两下。粉末沾了汗,化开点,一股子铁锈混着烂泥塘底沤了八百年的土腥馊味,猛地就顶了上来,直冲天灵盖,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钢笔帽?”她嗓子眼发紧,声音劈了叉,干哑得像拿砂纸在生锈铁皮上来回蹭。
老周那颗脑袋点得跟捣蒜锤似的,下巴颏上的汗珠子甩出去,“啪嗒”一声,正砸在桌面积了层薄灰的文件堆上,洇开个深色的小圆坑。他喘着粗气,眼珠子还死死盯着苏桐指尖那点暗红,声音抖得带着颤音:“废墨池!最底下!烂泥都他妈发黑了!裹着半尺厚的油膏子!臭得能把死人熏活过来!抠出来就是个铁疙瘩!拿柴油涮!拿碱水泡!拿钢丝球蹭!折腾了三遍!才…才露了点铜皮色!”他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指头猛地戳向那点暗红,“就这玩意儿!糊得最死!抠都抠不掉!我拿鼻子凑近了闻…呕!”他像是被那回忆里的恶臭顶了肺管子,干呕了一声,脸憋得发青,“…一股子…一股子放馊了的铁锈味!混着…混着…”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咽下去口带血的唾沫,“…像血!干巴透了的血痂子!”
呼——!
窗外猛地灌进来一股邪风,打着旋儿,卷着尘土和废纸屑,“哐当”一声撞在玻璃上。隔壁鼎盛那块血红刺眼的巨幅广告牌,被风扯得“哗啦”一声巨响,绷紧的喷绘布面疯狂鼓荡。一道血红血红的、如同泼了人血似的刺目光芒,硬生生从百叶窗没合严的缝隙里劈了进来,不偏不倚,正正切过苏桐低垂着的半边脸。
光线下,她捏着那半截钢笔帽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嘎巴——!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刺耳的塑料脆裂声!
钢笔帽那焦黑扭曲的塑料外壳,被她指间的力道硬生生捏出了一道细长的白痕!
鼎盛。
许强。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脑子里。上一世,那王八蛋人模狗样地坐在谈判桌对面,翘着二郎腿,手指头悠闲地转着那支镶了金边、笔帽顶嵌着颗鸽子蛋大小暗红玛瑙的派克金笔。玛瑙的光泽温润,暗红得像凝固的血。笔尖是18K金的,尖得能扎透人心。他捏着那支笔,龙飞凤舞地在卖掉她半辈子心血、卖掉她所有核心专利的合同上签下大名。金笔尖划过高级铜版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毒蛇吐信。那声音,她到死都忘不了。
“化验。”
两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互相摩擦的碎响,狠狠砸在积了层灰的桌面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钢笔帽被她两根手指捏着,丢垃圾似的,丢进老周还在哆嗦的手心里。那半截铁疙瘩落在他汗湿的掌心,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冰冷。
“要快。”
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老周浑身一激灵,像被通了高压电,猛地攥紧手心那点滚烫又冰凉的“铁证”,那点暗红渣子硌着他掌纹。他喉咙里滚出个含糊的音节,连滚带爬地转身,肩膀“哐”一声撞在门框上,也顾不上疼,拉开门就往外冲!
门轴“嘎吱”的呻吟还在空气里拖着尾音——
叮铃铃——!!!!
桌上那部破座机,像是掐着秒表算准了命,催命鬼似的又炸了!铃声尖利得能划破耳膜,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疯狂蹦跶!
苏桐甚至没等那铃声嚎完第二声,手已经伸了出去。五指张开,一把攥住那油腻腻的塑料听筒,动作快得像捕食的毒蛇,带起一股风。
“喂。”她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哎哟——!苏总啊——!”一个油滑得能滴下二两猪油、还故意拖着黏糊长腔的男声,迫不及待地从听筒里喷了出来,每个字都像沾了糖浆的苍蝇,嗡嗡地往人耳朵眼里钻。“我老钱啊!银行信贷部的小钱!钱有德!您贵人多忘事,肯定记得我吧?哈哈!”假笑声干巴巴的,像砂纸磨木头,“您看…您厂子里那笔…那笔快到期的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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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桐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听筒离耳朵半寸远。
油滑腔调裹着烟臭味顺电话线爬:“……上头政策紧啊苏总!我们也很为难!您那抵押物……啧,评估价怕是要往下砍砍……”
她指尖烟灰缸沿上一磕,灰白渣子簌簌掉进咖啡杯里。
“砍多少?”声音平得像磨刀石。
“这个数!”对面报出个能抽干她骨髓的价。
窗外广告牌红光扫过她眼底,冰层下燃起幽火。
“钱主任,”她突然笑一声,音调拔高像钢丝抛上天,“上季度您批给‘鼎盛科技’的信用贷,抵押物是城西烂尾楼吧?评估报告里消防验收那栏……谁帮您签的字?”
听筒死寂三秒,只剩粗重抽气声。
“我厂里碎纸机刚修好,”苏桐指甲刮过话筒塑料壳,嘶啦碎响,“您那份签字的底稿复印件……喂得进去。”
“嘟…嘟…嘟…”
忙音短得像咽气。
烟头按灭在鼎盛广告宣传单上,烫穿许强油头笑脸。
门被撞开,老周攥着化验单冲进来,指尖抖得捏不住纸。
“结果!”苏桐没回头。
老周喉咙里“嗬嗬”两声,脸憋成猪肝色:
“人血!Ab型!”
“许强什么血型?”
“Ab!”
老周手里那张化验单抖得跟抽风似的,纸边蹭着他汗湿的指头“唰啦”响。
“Ab型!人血!”他嗓子劈了叉,眼珠子瞪得要爆出眶,“许强…许强档案里填的…就是他妈Ab型!”
苏桐后槽牙咬得死紧,牙龈里渗出的铁锈味混着舌尖的血腥气。
桌上烟灰缸里,摁灭的烟头还冒着最后一缕青烟,烟屁股下面压着鼎盛广告单上许强油头粉面的笑脸,被烫穿的洞正好糊在他左眼珠上。
窗外广告牌血红的光劈进来,把她半边脸照得如同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
“老周,”她声音哑得像砂轮磨铁,“去库房。把上回印废了的鼎盛产品召回声明残次品…全搬我办公室。”
老周懵了:“啊?那堆废纸…”
“废纸?”苏桐抓起桌上半截锈钢笔帽,金属疙瘩黏着的暗红血痂在红光下像块凝结的脏冰,“蘸上这玩意儿…就是捅穿他鼎盛脑门的…淬毒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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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验单那薄薄一张纸,在老周手里抖得跟通了电的筛子似的,纸边刮着他汗湿起皱的指头肚皮,“唰啦…唰啦…”的噪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刮着人耳膜。老周那张脸憋成了酱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嗬嗬”地倒着气,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硬从肺管子里往外挤字:“A…Ab型!人…人血!”他眼珠子鼓得快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血丝密布的眼白里全是惊骇和某种豁出去的亢奋,“许强!许强那王八蛋档案!上…上回托人摸他底的时候!白纸黑字!填的就是…就是他妈Ab型!”
一股子浓烈的铁锈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猛地从苏桐后槽牙根底下窜上来,直冲天灵盖!她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咬肌绷出两道凌厉的棱线,舌尖顶住上颚,尝到自己牙龈被咬破渗出的那点腥甜。
办公桌上,那个积满烟灰和焦黑烫痕的破搪瓷缸子里,最后一颗被摁灭的烟头还在苟延残喘地冒着细若游丝的青烟。烟屁股下面,死死压着半张鼎盛科技的彩色宣传单。单子上,许强那张油头粉面、堆着假笑的肥脸正对着天花板,可左眼珠的位置,被烟头烫穿的焦黑窟窿正“滋滋”地冒着细微的糊味,像颗被一枪爆掉的眼球!
“哗——”
窗外,鼎盛那块巨大得能当裹尸布的血红广告牌,灯光毫无征兆地全功率亮起!刺目的红光如同泼洒的鲜血,蛮横地劈开百叶窗的缝隙,狠狠浇在苏桐低垂的侧脸上!把她半边面孔映得赤红如血,另外半边却沉在浓郁的阴影里,如同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老周,”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片生锈的钝铁在互相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去库房。”
老周还沉浸在“Ab型血”的震撼里没回过神,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汗淋淋的脸。
“库房最里头,”苏桐的视线依旧钉在桌上那半截黏着暗红血痂的钢笔帽上,金属疙瘩在血光下泛着污秽的冷光,“上个月印报废的那批…鼎盛产品召回声明。”她顿了顿,舌尖舔过被自己咬破的牙龈,尝到更浓的铁锈味,“纸箱子角落堆着的那堆残次品…全给我搬过来。”
“搬…搬那堆废纸干啥?”老周彻底懵了,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那玩意儿…油墨都没干透就废了!沾一手黑!擦屁股都嫌硬!”
“废纸?”苏桐猛地抬起头!阴影里的那半边脸依旧模糊,但被血光照亮的半边,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狰狞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半截锈蚀的钢笔帽!金属疙瘩黏着的暗红血痂在刺目的红光下,凝结得像一块肮脏的、永不融化的污冰!“蘸上这玩意儿…”她五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嘣”轻响,钢笔帽冰冷的金属棱角几乎要嵌进她掌心的皮肉里!“…就是捅穿他鼎盛脑门子的…”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破凝滞的空气!“…淬了血毒的攮子!”
老周被她眼中迸射出的、近乎疯狂的狠戾光芒吓得浑身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再不敢多问一个字,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咽下了所有疑问和恐惧,扭头就往外冲!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框绊个狗吃屎!
办公室门“哐当”一声被撞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窗外广告牌变压器发出的、低沉的“嗡嗡”电流声,如同无数只嗜血的蚊蝇在耳边盘旋。
苏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那半截钢笔帽静静躺在掌心,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直刺骨髓。黏着的暗红血痂在红光下,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恶毒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没再看它。目光转向桌上那部沉寂的黑色转盘电话。听筒搁在机座上,沉默得像块墓碑。
突然!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毫无预兆地再次炸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急促!更加尖利!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哀嚎,疯狂地撕扯着办公室里凝重的空气!
苏桐盯着那部疯狂震动的电话,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没有立刻去接。任由那催命的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横冲直撞,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人的神经。
响了足足七八声,就在那铃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极限——
她动了。
手臂抬起,动作平稳得如同机械。五指张开,稳稳地握住了那油腻的塑料听筒。
听筒贴上耳廓的瞬间,一个强压着慌乱、却依旧掩饰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和油腻的男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地刺了出来:
“苏桐!你他妈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