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武官邸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令人窒息的雪茄烟味和审视的目光,却无法隔绝林锋左臂伤处那如同活物般疯狂搏动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神经末梢搅动、穿刺,带来阵阵撕裂灵魂般的眩晕和恶心。冷汗浸透了崭新的军服内衬,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被等候在门外的副官搀扶住。
“林连长?”副官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无妨…旧伤…牵动了…”林锋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惨白如白纸。他拒绝了副官的进一步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艰难地挪回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目光。林锋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他死死咬住被角,将痛苦的嘶吼压抑在喉咙深处,右手紧紧抓住胸前那枚冰冷沉重的青天白日勋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王耀武最后那停留在半空的手掌,那洞悉般的目光,那把沉甸甸的驳壳枪…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左臂的剧痛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的潮水才稍稍退去,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林锋松开被咬得渗血的被角,瘫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将头发粘在额角,胸前的勋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深棕色的木盒上——里面静静躺着王耀武所赠的驳壳枪。这柄象征着“器重”与“特殊使命”的武器,此刻更像一个冰冷的催命符。
笃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苏婉端着一个放着药盘和干净纱布的托盘走了进来。她清秀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看到林锋蜷缩在床、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的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林连长,该换药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林锋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苏婉轻轻按住肩膀。“别动,躺着就好。”她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依旧能感受到林锋身体因剧痛残留的细微颤抖。
苏婉小心翼翼地解开林锋左臂上被汗水血水浸透的旧绷带。当伤口暴露在眼前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伤口周围的红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蔓延开来,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伤口深处的肌肉组织,在灯光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异常剧烈的频率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林锋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抽搐和额角渗出的冷汗。这绝不是正常伤口愈合该有的状态!这更像…某种顽固的、深入神经的炎症甚至…某种未知的损伤在持续作用!
苏婉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清冷的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职业性的凝重。她一边用镊子夹着浸透消毒药水的棉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边缘渗出的组织液和脓血,一边忍不住低声问道:“林连长…您的伤口…怎么会这样?这种搏动…还有这种灼热感…我从没见过。您…真的只是烫伤和撕裂伤吗?有没有…其他的情况?”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目光紧紧盯着林锋的眼睛。
林锋闭着眼,感受着药水带来的短暂清凉和随之而来的、因触碰而加剧的剧痛。苏婉的问题像针一样刺来。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这是穿越带来的后遗症?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异变?
“在鹰嘴岩…被炮弹震了一下…可能伤到里面的筋了…老周说…是神经伤…”林锋的声音沙哑疲惫,将责任推给了“炮弹冲击”和“神经损伤”,这是目前唯一勉强能解释的说法。他睁开眼,迎上苏婉充满担忧和探究的目光,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苏护士…麻烦你了…别担心…死不了。”
苏婉看着林锋眼中深沉的疲惫和那强撑的平静,心头一软,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默默地换好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只是在收拾药盘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取了少量伤口边缘渗出的、带着异常粘稠感的组织液样本,迅速放入一个干净的玻璃小瓶中,用塞子塞紧。这个动作极其隐蔽,背对着林锋完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医者的研究本能?还是内心深处那无法驱散的疑虑和担忧?她只知道,林锋这伤,绝非凡伤。
“您好好休息,有事按铃叫我。”苏婉轻声说完,端着药盘匆匆离开了病房,留下林锋独自面对寂静和左臂深处那永不疲倦的搏动剧痛。
林锋的目光追随着苏婉的背影,心中警铃微鸣。苏婉的细心和那片刻的犹豫,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那瓶被取走的组织液样本…是隐患。
就在苏婉离开后不久,病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坐在轮椅上的李石头。一个医护兵将他推到林锋床前,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默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李石头半边脸缠着厚厚的纱布,仅露出的那只眼睛,锐利、复杂,如同鹰隼般紧紧锁定在林锋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被绷带包裹的左臂。他的目光没有苏婉的担忧,也没有王耀武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直白的、带着巨大问号的探究。鹰嘴岩最后时刻,林锋那如同鬼魅般高效冷酷的白刃格杀;他左臂崩裂时无法掩饰的剧痛;以及此刻空气中弥漫的、那源自左臂伤口的、若有若无的异常灼热感…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超出李石头认知范围的谜团。
林锋也静静地看着李石头。这个沉默寡言、意志如铁的老兵,是他最得力的副手,也是对他秘密感知最深的人。李石头眼中的那份疑虑,如同实质的芒刺。信任与怀疑,在这沉默的对视中激烈交锋。
“石头…”林锋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沙哑,“伤…怎么样?”
李石头没有回答林锋的问题,他的独眼依旧死死盯着林锋的左臂,半晌,才用他那特有的、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连长…鹰嘴岩…最后…你杀鬼子…那几下…跟谁学的?”他问的不是战术,而是那超越常理的格杀技巧!
林锋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避不开。他迎上李石头那如同磐石般坚硬、又如同深渊般充满疑问的目光,缓缓道:“以前…在老家,跟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学过点保命的把式…后来在战场上…就想着…怎么快、怎么狠、怎么弄死鬼子…瞎琢磨的…没什么章法…”
“琢磨?”李石头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压。他缓缓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自己裹着纱布的脸,又指了指林锋的左臂,“那这伤呢?也是…琢磨出来的?”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锋心坎上!李石头直接将他那超越时代的格斗技巧和诡异的伤势联系在了一起!这已经触及了最核心的秘密边缘!
林锋的呼吸一窒。左臂伤处的搏动仿佛在回应李石头的质问,骤然加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左臂搏动感。
与此同时,在师部医院一个相对僻静、被临时用作杂物间的小房间里。光线昏暗。
军统特派员张孝安背对着门口,金丝眼镜反射着幽光。他面前站着的是老军医周柏年。老周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搓着,眼神躲闪,不复往日的麻木,充满了惶恐和一丝病态的亢奋。
“张…张长官…您要的东西…”老周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本子,正是他记录林锋伤势异常的那本观察日志!他翻到记录林锋伤口“异常搏动”、“恢复速度远超预期”、“组织液粘稠灼热”等关键信息的那几页,指着上面潦草的字迹,“都…都在这上面了!千真万确!我老周行医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伤!太邪门了!”
张孝安接过本子,就着昏暗的光线快速扫视着上面的记录。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意。
“很好,周医官。”张孝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提供的…很有价值。”他合上本子,随手丢给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副官。副官立刻将本子小心收好。
“那…那我的…”老周搓着手,眼中露出贪婪和期待。
张孝安从口袋里掏出几枚沉甸甸的银元,随意地丢在老周脚边。“拿着。记住,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他没有说完,只是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寒冰。
老周如同饿狗扑食般捡起银元,连声道谢,弓着腰,仓惶地退出了房间。
张孝安踱步到窗边,望着林锋病房的方向,眼神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他低声对副官吩咐:“林锋的‘狼牙’连,补充兵员很快会到。安排我们的人进去。还有,那个叫赵小栓的新兵,那个护士苏婉…特别是那个副连长李石头…重点留意。我要知道林锋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那条‘邪门’的胳膊,任何异常,随时报告!”
“是!长官!”副官低声应命,无声地退入阴影中。
张孝安独自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映照着他镜片后那双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眼睛。风暴,正围绕着刚刚获得无上荣光的“狼牙”林锋,悄然汇聚成形。王耀武的器重与“特殊使命”,苏婉的关切与取样,李石头直指核心的质问,军统无孔不入的渗透与调查,还有左臂那如同诅咒般持续不断的剧痛…林锋已然置身于风暴之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