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如同浸透了脏水的破布,沉沉地压在焦黑的山峦之上。昨夜的冷雨虽已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湿冷却更加刺骨,混合着浓重的硝烟味、尸骸腐败的甜腥,以及伤口溃烂的酸腐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晨雾,如同鬼魅般从山涧和林地深处无声无息地涌出。不是那种轻柔的薄纱,而是浓稠、凝滞、带着死气的灰白色粘稠物。它翻滚着,蠕动着,贪婪地吞噬着战壕前方的一切视野。五十米外,便只剩下模糊晃动的灰影;百米之外,彻底沦为一片混沌未知的苍白地狱。只有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雾海中的巨兽脊背,若隐若现。
死寂。
一种比昨夜枪炮轰鸣时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阵地。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只有脚下泥浆在挪动时发出的轻微“咕唧”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如同闷屁般的零星炮响,沉闷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林锋的意识依旧在冰冷与剧痛的无边深渊中沉浮。肋下的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像被烧红的锯子来回拉扯,左臂和大腿伤口的灼痛在低温下变得麻木而钝重。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持续地拖拽着他。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遗忘在冰河里的残骸,沉沦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
然而,就在这片意识混沌的泥沼深处,某种超越了身体极限的、如同野兽般的本能,却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一种冰冷刺骨的、源于无数次生死锤炼出的危机感,毫无征兆地刺破了他昏迷的屏障!
没有声音!没有画面!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危险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残存的意识!
“呃…” 昏迷中的林锋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如同窒息般的闷哼!身体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沾满血污泥浆的脸瞬间扭曲,眉头死死锁紧,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他那只受伤较轻的右手,五指猛地蜷缩,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地里!
“二狗哥!二狗哥你怎么了?!”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赵小栓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痉挛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扑上去,试图按住林锋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别吓我!二狗哥!醒醒啊!”
林锋的痉挛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那阵源自本能的、如同海啸般的危机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身体重新瘫软下去,陷入更深沉的昏迷,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但刚才那瞬间的剧变,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战壕里压抑的寂静,也吸引了所有幸存者的目光。
“操!又抽什么风?” 靠在另一侧的王大锤被惊醒,他撑着没受伤的右臂,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担忧。左肩的伤口在寒冷中隐隐作痛。
李石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背靠着湿冷的壕壁。他右肩胛下的伤口同样被寒冷和湿气折磨着,带来阵阵闷痛。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痉挛的林锋身上太久,而是如同最警惕的猎鹰,穿透翻滚的浓雾,死死锁定着战壕的侧翼方向——那片被破碎地图隐约指向的、被标注为“洼地”的区域!
林锋刚才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剧烈反应,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印证了他心中那沉重的不安!不是巧合!绝对不是!这个“林二狗”…他感知到了!
“石头哥…” 赵小栓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李石头。
李石头没有回应。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为肩伤而有些僵硬,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他端起靠在腿边的中正式步枪,枪口微微抬起,指向侧翼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的方向。他的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浓雾中一切细微的异响。
王大锤也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左肩的剧痛让他只能半跪着,用右手紧紧握住了枪托,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石头警戒的方向,脸上肌肉绷紧。
时间,在浓雾弥漫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突然!
“呜——咻——!”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尖啸,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哭,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撕裂了浓雾笼罩的死寂!这声音不是来自正面!而是来自——侧翼!那片洼地的方向!
炮击!迫击炮!
李石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炸雷般的穿透力:“炮击!侧翼!隐蔽——!”
吼声未落!
“轰隆!轰隆!轰隆!”
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战壕的侧翼阵地上!爆炸点异常精准!不是试探性的覆盖,而是极具针对性的火力清除!
一团团混合着泥土、碎石、硝烟和人体残肢的巨大火球,在浓雾中猛地腾起!强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打着战壕的侧壁!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被加固过的侧翼胸墙在剧烈的爆炸中如同纸糊般崩塌!原木断裂,泥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啊——!”
“我的腿!”
“救命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从侧翼淹没在爆炸和硝烟中的战壕段爆发出来!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炮击!
“轰轰轰轰——!”
迫击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精准地覆盖了侧翼的机枪火力点、迫击炮位和人员聚集的掩体!爆炸的火光在浓雾中不断闪烁,如同魔鬼狰狞的眼睛!
“操他姥姥的!是鬼子的掷弹筒!还有迫击炮!” 王大锤目眦欲裂,看着侧翼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炼狱,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惨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看向李石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妈的!真让二狗子说中了!是洼地那边!鬼子从洼地摸上来了!”
李石头脸色铁青如铁!他死死盯着侧翼那片被爆炸和浓烟彻底笼罩的地狱,握着步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张被马彪弃如敝履的破碎地图!林锋那昏迷中痉挛的身体和指向洼地的动作!还有此刻这精准到令人胆寒的炮火覆盖!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事实——日军的主攻方向,果然转移到了侧翼!那片被所有人忽视的洼地!
“完了…侧翼守不住了…” 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士兵看着远处不断腾起的火光和浓烟,听着那越来越密集的炮声和同伴濒死的哀嚎,眼神彻底被绝望吞噬,喃喃自语。
“排长!排长!鬼子从侧翼上来了!火力太猛了!” 一个浑身是血、帽子都跑丢了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侧翼的硝烟中冲了过来,脸上糊满了泥浆和血迹,声音带着哭腔,朝着排长马彪的掩体方向嘶声哭喊。
马彪的掩体里一阵骚动。很快,马彪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从掩体口探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他腰间新得的“王八盒子”枪套在慌乱中歪斜着。
“什么?!侧翼?!” 马彪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而惊恐,“不可能!鬼子怎么会…快!快给老子顶住!顶住啊!” 他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朝着侧翼方向嘶吼,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顶不住啊排长!兄弟们快死光了!炮太猛了!” 报信的士兵带着哭腔喊道。
就在这时,侧翼那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炮击声,骤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间隙!
紧接着!
“哒哒哒哒——!”
“哒哒哒——!”
捷克式轻机枪和歪把子(大正十一式)机枪那截然不同的咆哮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猛地从浓雾弥漫的侧翼洼地方向响起!子弹如同泼水般泼洒向刚刚被炮火蹂躏过的侧翼战壕!压制得幸存的守军根本抬不起头!
“板载——!(万岁!)”
“杀给给——!(冲锋!)”
野兽般的、充满了狂热和嗜血的嚎叫声,如同潮水般,从浓雾深处爆发出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土黄色!一片蠕动的土黄色!如同从地狱泥沼中爬出的恶鬼军团,在浓雾和硝烟的掩护下,挺着闪着寒光的刺刀,踏着被炮火犁松的焦土和同伴的尸体,朝着侧翼被撕开的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涌了上来!
那狰狞的面孔!那狂热的眼神!那如同森林般密集的刺刀寒光!即使隔着翻滚的硝烟和浓雾,也清晰地传递着死亡的气息!
“鬼…鬼子!好多鬼子!冲上来了!” 报信的士兵看着浓雾中那铺天盖地涌来的土黄色浪潮,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着战壕后方逃去!
“操!” 王大锤看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日军,又看了看侧翼一片狼藉、几乎失去抵抗能力的阵地,眼中瞬间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石头!怎么办?!”
李石头猛地收回望向侧翼的目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一把将昏迷的林锋从泥水里拽起,动作粗暴却异常迅速地将这个沉重的身体甩到自己没受伤的左肩上!林锋的身体软软地垂着,如同一个破布口袋。
“小栓!扶着班长!撤!往二线撤!” 李石头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单手端起沉重的步枪,枪口指向侧翼日军涌来的方向,朝着王大锤和吓傻了的赵小栓嘶吼!
“妈的!跟狗日的拼了!” 王大锤还想挣扎。
“撤!” 李石头再次怒吼,那声音如同炸雷!他不再犹豫,扛着昏迷的林锋,踩着冰冷的泥浆,朝着战壕后方相对完好的地段,踉跄着冲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肩上的林锋和自身的伤口都带来巨大的负担!
赵小栓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架住王大锤没受伤的右臂,拖着他跟在李石头身后。
其他几个幸存的士兵也彻底慌了神,如同无头苍蝇般,有的跟着李石头向后跑,有的则像那个报信的士兵一样,惊恐地朝着后方乱窜。
侧翼,彻底崩溃了!土黄色的浪潮如同洪水般,汹涌地漫过了被炮火撕开的防线缺口!刺刀的寒光在浓雾中闪烁,如同死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