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城外,焦土未冷。
风卷着灰烬在断壁残垣间打旋,像一场无人收场的葬礼。
墨七弦立于废墟中央,黑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脚下是那具刚被拆解的傀儡残骸——胸腔敞开,铜骨裸露,内壁刻着一行细密铭文,字迹苍劲如刀凿:
“进化不止于木石——师尊手授。”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那八个字,指腹摩挲着金属凹痕,仿佛能触到刻写者执刀时的虔诚与偏执。
这八字,确出自她之手。
但上下文早已被人剜去。
她记得清楚。
那是她在初来此世、尚在摸索傀儡神经回路时的一次失败实验后,在稿纸边缘写下的警示:若弃血肉之觉,纵登神工,亦为傀儡——进化不止于木石,更不可毁人之为人。
可如今,前半句成了信条,后半句却如尘埃般消散无踪。
她抬眼望去,远处山崖之上,火光摇曳,数百道身影正跪伏于地,依次接驳义体。
他们口中低语呢喃,重复着同一个名字——“七弦”、“师尊”、“天工降世”。
声音汇成潮水,在山谷中回荡,竟有几分诵经般的庄重。
可那不是信仰,是劫持。
最锋利的武器,从来不是刀兵,而是被人曲解的真理。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但她脑中的“裂痕图谱”已悄然展开——那是一张由无数心理崩坏路径交织而成的认知网络,能映射出群体思维的脆弱节点。
此刻,图谱上浮现出一条条猩红丝线,直指山崖上的集会点。
她忽然明白,银面郎要的不是技术,也不是力量。
他要的是解释权。
用她的名字,她的语言,她的逻辑,去构建一个全新的神谕体系。
而她这个真正的源头,反而成了可以被抹除的“旧神”。
“老师……”一声极轻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墨七弦回头,青螺正跪在工坊废墟中,双手贴地,掌心紧压碎石。
他是聋哑人,无法听声,却能感知大地脉动。
此刻他眉头紧锁,额角沁出冷汗,猛地抽出随身陶片,以指甲迅速刻下一段波形对比图——两列震动频率并列,一者平稳,一者每隔0.3秒便出现微小延迟,像是被剪辑过的音频。
墨七弦瞳孔一缩。
这个数字,她太熟悉了。
三天前,水纹儿在东陵废料场发现的“呼吸式中断”,正是0.3秒的精准停顿。
那是归零者系统开始主动屏蔽“不确定表达”的信号特征。
而现在,它出现在灵枢盟信徒接驳义体的机械震颤中。
有人在人为制造认知节奏。
她接过陶片,指尖划过那道延迟裂痕,心中骤然清明:这不是简单的洗脑广播,而是一套精密的情感劫持系统——通过复现她过往演讲的语调、停顿、呼吸节奏,甚至情绪起伏,让听者在潜意识中产生“这是师尊亲授”的错觉。
每一个“师尊说”出口的瞬间,接收者的脑波都会出现短暂共振峰值,如同被植入信念锚点。
他们不是被说服,是被驯化。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曾经的话语之上。
“肉锁呢?”墨七弦低声问。
青螺指向西北角,那里有一具废弃耕傀倒在地上,外壳破损,右臂扭曲变形,却仍保持着撞击后的姿态——正是它在千钧一发之际启动,撞向巡逻警戒机,发出刺耳摩擦声,打出那段摩尔斯求救信号。
肉锁没能活着出来。
但她拼死送出了一段残片音频,藏在傀儡喉部共鸣腔内,经地下传音网层层传递,最终抵达核心工坊。
此刻,墨七弦取出星髓灯,将残片接入共振分析仪。
灯光幽蓝,映照她冷峻侧脸。
她按下播放键。
两段声音叠加而出——一段是原始录音,一段是灵枢盟正在广播的“圣训”。
起初几秒几乎一致,直到第七句:“凡求真者,必先疑己。”
原始版中,她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清醒;而篡改版里,同一句话却被拉长尾音,加入轻微震颤,仿佛蕴含悲悯与神性。
“裂痕图谱”轰然激活。
眼前浮现出一条条心理路径的分叉与坍塌——那些本应自由思考的节点,在听到“师尊说”三字时集体共振,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校准方向。
这不是传播,是精神围猎。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怒意,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决断。
暴力反击只会落入圈套——他们会立刻宣称“守旧派惧怕进步,镇压觉醒者”,进而激发更大规模的狂热皈依。
她必须用更高级的认知战,撕开这场骗局。
指尖在设计板上轻划,一组新协议浮现:认知回响仪式v1.0。
复现百工大会首秀之夜的光影节奏,同步播放原始全段录音,利用环境刺激唤醒听众深层记忆——不是灌输,是唤醒。
让那些曾亲眼见证她如何一步步推导出答案的人,重新听见那个没有神化的、真实的墨七弦。
让真相自己发声。
她抬头望向远方山崖,火光映红天际,信徒们的低语仍在持续。
而在那高台尽头,一道银色面具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但她也知道——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替她定义“真理”。
洛阳旧窑遗址,火光冲天。
烈焰舔舐着千年的窑砖,将天空染成一片猩红。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震颤,仿佛大地本身也在为这场“升躯大典”而战栗。
数百名信徒跪伏在焦土之上,脊背笔直如刀锋,机械臂管从天而降,末端闪烁着幽蓝的接驳光晕,只待银面郎一声令下,便将他们的血肉之躯彻底熔铸为“神工造物”。
高台之上,银面郎立于火焰中央,液态汞面随呼吸起伏,映出跳动的火影,宛如一尊自炼狱爬出的伪神。
“今夜!”他声音如金属刮擦,穿透火浪,“我们完成她不敢走完的路!抛弃软弱的情感,斩断迟疑的神经——进化,不是选择,是宿命!”
话音未落,四角钟楼骤然齐鸣!
那不是凡俗之音,而是百工大会前夕、地脉共振炮启动前的静语僧钟律——十二响,每响间隔精准如心跳,曾被墨七弦用作校准所有机关共鸣频率的基准节拍。
人群一滞。
紧接着,窑壁轰然亮起光影——斑驳的投影中,少年墨七弦的身影浮现。
她不过十五六岁,黑发束成利落马尾,指尖转动一枚黄铜齿轮,眼神清澈却锐利如刃。
“机关术的意义,”她的声音透过岁月传来,冷静、坚定,不带一丝神化色彩,“是从不需要替代人。它存在的唯一目的,是让每一个凡人,都能亲手触碰到不可能。”
全场死寂。
那一刻,像是有一根无形的针,刺穿了所有被篡改的记忆回路。
十余名已接驳半边机械臂的信徒猛然抱头,面容扭曲,冷汗如雨。
其中一人嘶吼着撕开接口,鲜血喷涌而出,却仍癫狂大哭:“我……我不是零件……我是阿娘的儿子……我叫陈三槐啊!”
另一人蜷缩在地上,颤抖着抚摸自己尚存血肉的左臂:“她说……机关是为了‘人’……可你们……要把我们都变成机器……”
信仰的堤坝,在真实的回声中裂开第一道口子。
银面郎瞳孔骤缩,面具下的脸几乎扭曲。
“住口!这是幻象!是守旧派的蛊惑!”他怒吼,猛然拍下母机核心的红色拉环。
地下工坊深处传来齿轮崩断的尖啸,岩层开始塌陷,碎石如雨落下。
“你阻止不了进化!”他嘶吼,眼中燃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可就在这崩塌降临的瞬间,四面窑壁突然弹出数十道银色气囊机关,如同巨花绽放,将惊慌失措的信徒与残骸一同托起,稳稳悬离坍塌区。
墨七弦从烟尘中缓步走出,黑袍未乱,眸光如星髓灯般冷彻。
她走向角落一处废墟,那里蜷缩着一个青年——正是第一个自愿接驳遗体的试验者,也是当年她收留过的流浪儿。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小齿轮,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暗褐血痕。
“你说你代表我的意志?”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可你知道这上面沾着谁的血吗?”
银面郎猛地抬头,呼吸一窒。
那枚齿轮……他认得。
那是他五岁那年,在饥荒中啃食死去同伴尸体后,被墨七弦从尸堆里救出时,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是他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最后信物——“活下去”。
“你以为我在追求完美造物?”墨七弦站起身,目光直刺银面郎,“我也曾想把世界改造成我能理解的样子。直到我发现,真正的创造,是允许别人犯错。”
她脑中,“裂痕图谱”轰然扩展——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流,而是如藤蔓般蔓延至人心最深处。
她看见了:那个跪在雪夜里抱着父亲尸体的孩子,渴望的从来不是神工,而是被看见。
那个躲在工坊外偷看她组装傀儡的少年,想要的不是力量,而是一句“你也行”。
可后来,所有的痛都被包装成了“进化”的理由,所有的缺失,都被填进了机械的空洞里。
就在她伸手欲触其心防的刹那——
记忆猛地一空。
像沙漏中滑落的一粒尘。
她忘了什么?
昨晚……萧无咎站在月下,玄甲未卸,低声说:“明日若入死局,记得回头。”
她答应了他什么?
风卷残火,吹不散那一瞬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