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在昌南镇的日子越来越长,马骥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光鲜亮丽的成瓷和技艺高超的工匠身上。他开始关注那些隐藏在瓷器光环背后、承担着最繁重体力劳动的底层劳动者——挑夫和运工。这些人是昌南镇制瓷产业的基石,没有他们,再好的原料也无法运到作坊,再好的瓷器也无法送到客商手中。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挑夫们就已经背着沉重的扁担,踏上了前往山里的道路。他们要从更远的山里,将开采来的瓷石、釉果、松柴等原料,用最原始的扁担和箩筐,一步步挑到镇上的各个作坊。瓷石坚硬沉重,一块就有几十斤重,挑夫们要把它们装进大麻袋,再用扁担挑在肩上,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回走。山路狭窄陡峭,布满了碎石和泥泞,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挑夫们的肩膀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有的甚至被扁担压出了深深的红痕,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流,滴落在山路上,浸湿了泥土。
马骥曾经跟着一个挑夫进山,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艰辛。那挑夫名叫阿力,才二十多岁,却已经挑了五年的瓷石。他的身材不高,却很结实,肩膀上扛着两麻袋瓷石,每袋重约百斤,加起来足有两百斤。阿力的脸上布满了汗珠,眉头紧锁,嘴里喘着粗气,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调整呼吸。马骥想帮他分担一点,却发现自己连一袋瓷石都扛不起来,只能跟在他后面,帮他递递水,擦擦汗。
“这瓷石太沉了,为什么不用车拉呢?”马骥忍不住问。阿力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山里的路太窄,车根本进不来,只能靠肩膀挑。我们挑夫就是吃这碗饭的,习惯了。”马骥看着阿力坚毅的眼神,心里充满了敬佩——这些挑夫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昌南镇的制瓷产业,他们是最平凡的人,也是最伟大的人。
除了挑运原料,挑夫和运工们还要负责运输成品瓷器。瓷器易碎且沉重,运输过程中需要格外小心。他们会用稻草将瓷器一个个包裹起来,再装进木箱或竹筐里,然后用独轮车推着,或者用扁担挑着,小心翼翼地运往码头、仓库,或者直接装上等待外运的船只。独轮车的车轮是木质的,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行驶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运工们要时刻保持平衡,防止车子翻倒。
马骥曾经看到一个运工推着一辆装满瓷器的独轮车,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艰难地拐弯。巷道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只能容一辆独轮车通过。运工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双手紧紧握住车把,身体微微倾斜,努力控制着车子的方向。突然,车轮碰到了一块石头,车子猛地晃动了一下,运工吓得赶紧停下脚步,仔细检查箱子里的瓷器。幸好稻草包裹得很严实,瓷器没有损坏,运工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继续往前走。
这景象与马骥之前看到的开窑瞬间的辉煌、青花描绘的雅致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光鲜产品的背后,是无数普通人艰辛的付出。他们没有精湛的手艺,没有惊人的智慧,却用自己的汗水和力气,为昌南镇的制瓷产业默默奉献着。
马骥的现代人道主义精神和同情心再次发作。他看到一位年纪较大的挑夫坐在路边歇脚,那挑夫约莫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样粗糙。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马骥走过去,递给他一碗水,笑着说:“老伯,您歇会儿,喝碗水吧。”
老挑夫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然后对马骥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谢谢你啊,后生。”马骥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忍不住说:“老伯,我帮您挑一段吧?”老挑夫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阻止,马骥已经把扁担架在了自己肩上。下一刻,马骥的脸色就变了——那麻袋的沉重远超他的想象,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把麻袋提离地面,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觉得腰背酸痛,肩膀仿佛要被压断,赶紧狼狈地把担子放下,大口喘气。
老挑夫看着他,露出了无奈又带着点心疼的笑容:“后生,这力气活,不是你这读书人干的。你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马骥面红耳赤,既惭愧又不甘——他想帮忙,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活都做不好。
从那以后,马骥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帮挑夫和运工们改善一下条件。他想设计一种减震效果更好的包装——在瓷器之间塞入更多柔软的谷壳或刨花,减少瓷器在运输过程中的碰撞;他想构思一套更有效率的“物流系统”——规划更合理的运输路线,避开狭窄陡峭的道路;他甚至幻想弄出四轮马车或者简单的传送装置,用机械力量代替人力,减轻挑夫和运工们的负担。
当然,这些想法缺乏必要的材料和技术支持,都只是空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挑夫和运工们休息时,拿出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粗茶,请他们喝一碗,和他们聊聊天,听他们诉说生活的艰辛和对未来的渺茫希望。挑夫和运工们虽然生活困苦,却都很乐观,他们会给马骥讲山里的故事,讲运输过程中的趣事,让马骥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温暖和坚韧。
他胸口的挂坠在靠近这些挑夫和运工时,清晰地记录下了那沉重的“负重”感,以及那无声流淌的“汗水”中所蕴含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生命能量。这种能量朴实无华,没有窑火的狂暴,没有水碓的和谐,却充满了力量,像大山一样沉稳,像溪水一样绵长。它构成了昌南镇这座瓷都最坚实、最沉默的基底,让挂坠的光芒也带上了一丝沉甸甸的质感,像挑夫肩上的扁担,厚重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