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秦昭心头的热度却未曾稍减。
她像一只忙碌的蜜蜂,频繁穿梭于宫苑与新区之间,细致地观察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新屋整齐,巷陌渐洁,孩子们的欢笑也多了起来,这一切都让她初尝治理的甜果。
然而,喜悦之下,更敏锐的观察和更深沉的思虑开始在她心中萌发。
她注意到,尽管男人们多在工坊或官道工地上找到了活计,家家炊烟得以延续,但许多妇人的日子依旧清苦。
她们聚在巷口屋檐下,一边做着缝补浆洗的零碎活计,一边闲话家常,眼神中时常流露出对微薄收入和闲暇时光的无奈。那点零散收入,似乎仅仅能补贴些许油盐,难以真正改善家计。
这景象与她记忆中繁华东西二市的热闹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尤其是那间总排着长队的雪酪铺子,还有飘香整条街的烤鸭店,它们不仅本身生意兴隆,更带动了周遭一批人就业,养牛的、制冰的、做木碗的、供应果脯的、屠宰清洗的、烧制挂炉的……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漾开一圈圈活力的涟漪。
“安居,之后便是乐业……”秦昭坐在书房里,面前铺着宣纸,小手托着腮,眉头微微蹙起,“能不能也让新区里的婶婶阿姨们,有点既能顾家、又能挣钱的正经事做呢?”
她的思维开始活跃地跳跃。“纺织?”她首先想到,“几乎家家女子都会纺线织布。可…普通的麻布、葛布似乎并不值钱,辛苦织就,也换不来多少米粮。”
忽然,她眼睛一亮,想起了母妃之前做过织机,纺织速度提升了三倍不止,母妃说已经召集女子来做工了,可是闲着的人还那么多,
有没有一些更复杂的织机,能织出更精美、更紧密的图案,甚至……“好像还有一种叫‘轧花机’、‘飞梭’的东西?能省力,还能织得更快更好?” 这些名词对她而言还很模糊,但却指向了一种可能:通过改进技术来提升价值。
“或者……做吃食?”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就像雪酪、烤鸭那样,形成我们新区自己的产业?比如…这里的婶婶好像很会做一种豆酱,风味独特?或者,利用工坊区的豆渣、糖渣之类别人不要的东西,加工成别致的点心?”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起来。她立刻找来文先生和宫里几位负责采买、熟知事务的年长女官,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文先生捻须沉吟:“公主殿下心系百姓生计,此乃仁政。组织妇人进行生产,既可补贴家用,亦可使其有所寄托,减少邻里闲话生事之机,于教化、于安定皆有益处。只是……”
他话锋一转,透着务实,“原料从何而来?技术如何培训与统一?制成之物,销路在何方?是官府采买,还是发卖于市?皆需细细筹划,绝非一蹴而就。”
一位面容和善但眼神精明的女官也补充道:“殿下,民间手艺,各家有各家的法门,欲成规模,须得定下标准。且妇人外出劳作,家中幼子谁来看顾?这些细务,都需考量周全。”
秦昭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她明白,这不再是发放一份手册、订立一份公约那样相对直接的事情,而是涉及到了生产、流通、分配等更复杂的环节,关乎利益,也更考验组织能力。
她并未气馁,反而被激起了更大的斗志,开始更具体地思索原料采购、技术筛选、生产组织、市场定位等问题。她甚至想着,下次再去大集上去寻那书,定要专门找找关于“纺织”和“农副产品加工”的篇章。
闾左新区确乎成了咸阳城的一处新景致。偶尔有外区的百姓好奇地踱步进来,瞧着那比其他里坊明显整洁不少的巷道,看着巷口那块油光锃亮的《邻里公约》木牌,眼中不免流露出惊异与羡慕。
清辉学堂的学子们更是与有荣焉,“新风宣讲团”的名声甚至传到了某些小官的耳中。这一切,都让新区居民们脸上有光,最初的自觉与维护之心也愈发强烈。
然而,日子如水般流过,最初的热情与新鲜感渐渐沉淀,生活原本粗糙的肌理便开始显露出来。
推举出的两位坊正,老王头和那位曾是木匠的陈老丈,都是街坊们公认的老实厚道人。可老实厚道,有时却不足以应对日渐复杂的琐碎纠纷。
这一日,夕阳西下,王家媳妇和李家婆姨就因为一盆泼洒到两家门槛中间的污水吵嚷起来,引得半条巷子的人围观。
“分明是你家故意泼过界!瞅瞅这水印子!”王家媳妇嗓门尖利。
“放屁!是风刮过来的!谁稀罕往你家门口泼脏水!”李家婆姨毫不示弱,叉着腰反驳。
闻讯赶来的老王头挤进人群,先是看看水渍,又看看两家那几乎紧挨着的门槛,搓着手劝道:“哎呀,左邻右舍的,一点污水,各自扫开就是了,莫伤了和气……”
“王坊正,你这话可不公道!”王家媳妇立刻调转枪口,“她家这不是头一回了!上次垃圾也丢到这边界上!这次必须说清楚!”
“谁丢垃圾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李家婆姨跳脚。
老王头被夹在中间,面红耳赤,想说几句重话又拉不下脸,翻来覆去还是“以和为贵”、“互相体谅”那几句。
最终,这场争吵是在另一位更泼辣的妇人调解下才暂歇,但王李两家都觉得老王头“和稀泥”、“没魄力”,心里存了疙瘩。
陈老丈那边情况也类似,处理些明确违反公约的大事尚可,遇到这种扯皮拉筋的罗圈账,往往显得力不从心,威望便在一次次调解不力中悄然流失。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日常行为中。《邻里公约》毕竟没有强制性,全凭自觉和邻里间的舆论监督。起初,人人都盯着,谁也不愿做第一个破坏规矩的人。但时间稍长,便有人开始心存侥幸。
“就这一小把菜叶子,扔门口一会儿就被鸡啄了,何必特意跑到西头垃圾堆去?”张家大嫂这么想着,顺手将烂菜叶丢在了墙角。
“这巷道宽着呢,我家柴火就稍微挪出来一点,不妨事吧?”赵家汉子嘀咕着,将柴垛又向外扩了半尺。
“半夜归家,巷口黑灯瞎火的,就在这墙角方便一下,谁看得见?”钱家小子喝了点酒,做出了不雅之举。
第一次这样做时,或许还有些心虚,四下张望。但当发现坊正未必每次都能看见,邻居们也可能碍于情面不愿当面指责时,这种“偶尔”、“稍微”、“无伤大雅”的违规便像缓慢滋生的苔藓,悄然侵蚀着公约的堤坝。
一些人见了,虽心中不满,但想着“别人也这样”,便也渐渐松懈下来。那曾经光洁的巷道,不知不觉间,似乎又零星出现了不该有的杂物和污渍。
而聚居生活本身,就像是将无数个有着不同习惯、不同脾性的家庭硬塞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摩擦几乎无可避免。
张家七八岁的淘小子追打嬉闹,一不小心撞翻了李家放在门口晾晒的干菜筐,嫩绿的菜叶撒了一地。
孩子吓跑了,张家大人出来,虽赔着不是,却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小孩子不懂事”,李家人看着辛辛苦苦整理的菜叶,憋了一肚子火。
赵家是屠户,有时接了急活,半夜里便开始剁骨备货,“咚咚咚”的沉闷声响穿透土墙,震得隔壁浅眠的钱家老翁心口发慌,一夜无眠到天明,次日顶着黑眼圈,遇见赵家人自然没好脸色。
孙家媳妇晾晒的新被面被风吹落,沾了泥水,她疑心是隔壁总爱嘀嘀咕咕的周家婆姨故意使坏,虽无证据,但冷眼和指桑骂槐却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