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书局的成功运转与活字印刷术的高效,如同为帝国安装上了一颗强劲的文化心脏。而嬴稷,这位深谙统治之道的帝王,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所蕴含的、远超书籍出版的巨大能量——对信息的掌控与传播。
于是,在书局挂牌后不久,另一项前所未有的机构悄然诞生:“大秦朝闻署”。
其职能,并非刊印厚重典籍,而是定期——最初定为每旬一期——出版一份名为《大秦朝闻》的报纸。
这报纸的形式,亦是嬴稷亲自定夺:采用最廉价的纸张单面印刷,每期不过一两张纸的容量,字体采用便于快速阅读的规范楷体,内容则严格筛选、高度精炼。
《大秦朝闻》的首期,在嬴稷的亲自审定下,刊印了三条要闻:
其一, 皇帝陛下关于荐举“明算、明法、明农、明工”人才的旨意全文,并附有各郡县荐举标准与考核方式的简要说明。
其二, 京畿直道首段水泥修筑已于日前正式贯通,车马通行效率提升显着,并简要介绍了水泥之利。
其三, 太医院公告,指导百姓如何辨别合格种痘师及接种后注意事项,再辟“牛痘污浊血脉”之谣言。
报纸的最下方,还印有一行小字:“此报由大秦朝闻署刊行,各郡县官衙需于接到后一日内,誊抄张贴于城门、市集等显要处,供百姓阅览。私藏、损毁、篡改者,以渎职论处。”
旨意一下,驿骑四出。带着油墨清香的《大秦朝闻》第一期,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大秦各郡县。
数日后,陇西郡,郡治狄道城。
清晨,城门刚开,守城士卒便依令在城墙最显眼处贴上了一张崭新的《大秦朝闻》。很快,便有早起进城卖柴的农夫、开铺的商户、行走的士人好奇地围拢过来。
识字的人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不识字的人则竖起耳朵仔细听。
“啥?朝廷要招会算账、懂律法、会种地、能做工的人?还能当官?”一个老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水泥路……乖乖,石头粉子铺的路,真那么结实?那以后运粮可快多了!”
“种痘……太医令都说没事,看来是真没事!回头得赶紧带娃去种了!”
“这……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朝廷的旨意,就这么贴出来给咱们看了?”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以往,朝廷政令何时如此迅速、直接地传达至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耳中?
信息的不对称被瞬间打破。皇帝的意志、国家的政策、工程的进展、官方的辟谣,不再需要经过层层官吏的解读、过滤甚至扭曲,而是直接、原始地呈现在所有百姓面前。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关于荐举人才的讨论迅速在各地发酵,许多原本无缘仕途的寒门才俊看到了希望;水泥路的好处被直观了解,减少了地方施工时可能遇到的民间阻力;官方的权威辟谣,比任何说教都更能稳定人心。
当然,也并非全是欢呼。
狄道城的郡守府内,郡守看着那张《大秦朝闻》,脸色阴晴不定。他是某世家旁支子弟,深知此物厉害。以往,许多朝廷政令到了地方,如何执行、执行到何种程度,他们大有操作空间。可如今这报纸一发,百姓都知道了朝廷原本的意思,再想阳奉阴违,难度和风险就大大增加了。
“陛下……这是要把手,直接插到各郡县的田间地头啊……”他喃喃自语,感到一阵寒意。
而更多的世家家主,在收到这份从咸阳快马送来的报纸后,则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更深的恐惧。他们发现,皇帝不仅在用新技术打破他们对知识的垄断,更开始用这种前所未有的信息传播方式,绕过他们这些中间阶层,直接向天下臣民发声,宣示政策、引导舆论、凝聚民心!
这比设立书局、推广新学更加致命。这是在争夺“话语权”,争夺对亿万黎民百姓头脑的影响权!
“绝不能再坐以待毙!”密室之中,决议变得更加阴沉,“必须想办法,要么掌控这‘朝闻署’,要么……就让它的声音,变得不可信!”
一股暗流,开始悄然涌向这份新生不久的报纸。有人试图在地方誊抄环节做手脚, 偷摸篡改字句;有人暗中散布“报纸所言并非全部实情”;甚至有人开始琢磨,能否自己也私下刊印些东西,混淆视听……
《大秦朝闻》的出现,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将中央与地方、皇权与世家的博弈,推向了一个更直接、更尖锐的层面。每一期报纸的发行,都仿佛一次无声的冲锋号角。
而在清辉学堂,新一期的《大秦朝闻》也成了夫子教学的素材。夫子让孩子们大声朗读上面的内容,然后讨论其意义。
《大秦朝闻》的定期发行,如同在帝国庞大的身躯上铺设了一张纤细却敏感无比的神经网络。咸阳中枢的意志,得以用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清晰度,传达至疆域的每一个末梢。
然而,这张网并非单向传输。嬴稷明白仅靠自上而下的宣导,不足以真正掌控这个日益复杂的帝国。在《大秦朝闻》出版第三期后,他下达了一道补充旨意:
“各郡县接《朝闻》后,除张贴宣示,郡守、县令须每旬将本地民情、政令施行之难易、物价之涨落、以及乡野间之重要议论,择要写成简报,附于回报公文之后,急递入咸阳,直送‘朝闻署’备览。不得隐瞒粉饰,务求切实。”
这道旨意,等于赋予了《朝闻署》另一个隐形却至关重要的职能,情报汇集与舆情监测。地方官们突然发现,他们不仅需要执行报纸上的政策,还需要定期向中央汇报执行的情况和地方的反馈。
以往可以捂在盖子里的地方性事件、民间的怨言或赞扬,如今都有了直达天听的渠道。
一时间,通往咸阳的驿道上,除了运送报纸的快马,更多了许多携带各地“简报”的信使。朝闻署内,专门设立了“阅文房”,由精干文吏负责阅读、分类、摘要这些海量的地方汇报,将其中有价值的信息提炼出来,呈报皇帝及丞相府。
此举效果显着。某郡尝试推广新式堆肥法遇到阻力,简报中提及老农担忧肥力不足;某县水泥路施工征发民夫过重,导致些许怨言;某地粮价因商贾囤积而有异常波动……这些以往可能需要数月才能通过层层官僚系统过滤、甚至被完全掩盖的信息,如今能较快地被中央知晓。
嬴稷甚至能通过对比不同郡县的简报,大致判断出地方官的治理能力和忠诚度。那些报喜不报忧、言辞空洞敷衍的简报,其主官很快就会被黑冰台重点关照。
世家们很快也察觉到了这“简报”的厉害。这无异于在他们经营多年的地方地盘上,安装了无数双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他们试图施加影响,让相熟的郡守县令在简报中粉饰太平、歪曲事实,或者刻意夸大新政的“弊端”。
但嬴稷早有防备。他时常会将黑冰台的密报与各地的简报交叉对比,一旦发现重大出入,便是雷霆般的问责。
连续几个因谎报瞒报而被罢官甚至下狱的地方官,让所有人意识到,这份每旬一次的“简报”,绝非可有可无的形式文章,而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
信息的上传与下达,开始以一种虽显粗糙却前所未有的方式,在这个庞大的帝国内循环起来。
清辉学堂内,关于信息的传递也成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夫子拿着新一期的《大秦朝闻》,上面报道了南方某郡因妥善推行新农具而粮食增产的消息,并附带了郡守简报中提到的当地老农的经验之谈。
“诸位可知,以往若要得知千里之外一老农种地心得,需耗时几何?”夫子问道。
孩子们纷纷摇头。
“或许终其一生,亦不可得。”夫子感叹,“而如今,借助这报纸与简报,其经验不日便可传遍天下,惠及万千黎庶。此乃信息通达之利也。”
墨衡若有所思:“夫子,那是否也可将各地工匠改进工具的好法子、医者治疗疑难杂症的验方,都通过此法汇集起来,刊印分发?”
“妙啊!”李昀击掌,“如此一来,天下智慧皆可为我所用!技术进步必能大大加快!”
孙婉则想到另一层:“那也要各地简报所言属实才行。若有人为使自己政绩好看,虚报增产,或为打压对手,谎报灾情,岂不坏事?”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非凡。他们已经开始本能地思考信息传播中的效率、真实性与公平性问题。
秦昭听得似懂非懂,她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好东西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她晃着小脑袋说:“那我们把学堂里沤肥最好的法子,也写在那个……简报上!让大家都学会!”
夫子捻须微笑:“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学以致用,惠泽四方,正是陛下兴学之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