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夜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早。
陈墨站在偏殿的廊下,望着檐外飘落的秋雨。雨丝细密如愁绪,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远处宫墙的轮廓,让那道象征着帝国威严的屏障显得有些模糊。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个无法安定的魂灵。
“陈先生,夜深露重,还是回屋吧。”内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谦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惕。这是嬴政派来“伺候”他的人,名为伺候,实为监视,连他站在廊下看雨的片刻安宁,都像是偷来的。
陈墨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铜钥匙。这几日他反复摸索,终于在钥匙柄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丝异样——似乎藏着极薄的竹简。他不敢贸然撬开,只能趁着监视的内侍不注意时,用指尖感受那细微的刻痕,猜测里面藏着的秘密。
“钟离昧的叛军有新动向了?”陈墨忽然问道,目光依旧望着雨幕。
内侍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军务:“回先生,奴才不知。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和诸位大人决断。”
陈墨轻笑一声。这内侍的嘴倒是严实,可越是严实,越说明楚地的局势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李信兵败退守寿春的消息传来后,咸阳城内暗流涌动,有朝臣主张严惩李信以正军法,有勋贵提议增兵强攻,甚至有人暗中散布流言,说这场叛乱是陈墨与钟离昧里应外合的结果。
“王翦老将军到了吗?”他又问。按路程算,这位刚从频阳老家被召回的老将,此刻应该已在咸阳城外。
内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老将军……刚进城门,陛下已命人在章台宫设宴接风。”
陈墨的心微微一动。嬴政深夜设宴,绝非只为接风。他必然是要与王翦商议平叛方略,甚至可能……询问对自己的处置。
“知道了。”他转身回屋,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偏殿的陈设简单却精致,书案上摆着嬴政“赏赐”的竹简,多是些《商君书》《韩非子》之类的法家典籍,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只有遵奉秦法,才能在这座宫城里活下去。
可他偏偏在案头藏了一卷《孙子兵法》,是项燕生前常读的版本,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卷毛。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借着微弱的灯光研读,从那些批注中揣摩项燕的用兵思路,也仿佛能看到那位楚国老将临终前的遗憾。
“哥……”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呼唤,像只受惊的鸟雀。
陈墨猛地起身,推开窗。只见陈砚缩在窗外的阴影里,身上还沾着雨水,脸色苍白得像纸。
“你怎么来了?”陈墨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拉进屋内,“项伯呢?”
“项公子……项公子被软禁了。”陈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刚要细说,却被陈墨捂住了嘴。
陈墨示意他噤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确认监视的内侍已退到廊下,才低声道:“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今天下午,有个自称是钟离昧使者的人找到我们住的院子,想让项公子写一封招抚旧部的书信。”陈砚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项公子不肯,那人就……就突然拔刀相向,幸好王离将军的亲兵及时赶到,才没出事。可陛下知道后,就下令将项公子单独软禁起来,还说……还说要彻查我们是不是真的和叛军有勾结!”
陈墨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这分明是个圈套!钟离昧绝不可能在此时派人联络项伯,除非……是有人故意伪造证据,想坐实他们通敌的罪名。
是赵高的余党?还是……嬴政默许的试探?
“那使者抓到了吗?”他追问。
“被亲兵杀了,没留活口。”陈砚道,“王离将军想为我们辩解,却被陛下斥责办事不力,连他都被暂时夺了兵权。”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嬴政这是要彻底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让他成为孤家寡人。王离被斥,项伯被禁,陈砚能冒险来报信,恐怕已是侥幸。
“你听着,”他按住陈砚的肩膀,眼神异常坚定,“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试图联系任何人,更不要承认任何罪名。嬴政多疑,但也重证据,只要我们不授人以柄,他暂时不会对项伯下手。”
陈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哥,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陈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在楚国的叛乱平定之前,不会。”他需要活着,嬴政也需要他活着——无论是作为牵制项燕旧部的棋子,还是作为将来向天下人展示“仁德”的道具,他都还有利用价值。
送走陈砚后,陈墨独自坐在书案前,看着那卷《孙子兵法》上“兵者,诡道也”六个字,只觉得字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他突然想起“故人”老者藏在钥匙里的秘密,或许……那正是能解开眼下困局的关键。
他找出一把小巧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撬开钥匙柄的缝隙。一片薄如蝉翼的竹简掉了出来,上面用极小的秦隶刻着一行字:“吕不韦名单有假,真迹在咸阳宫密室,守者乃李斯亲信。”
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名单是假的?这意味着赵高死前交出的那份所谓“罪证”,根本是伪造的!而真名单藏在咸阳宫密室,由李斯的亲信看守……李斯此举,究竟是为了保护名单上的人,还是想将这份足以搅动朝局的秘密攥在自己手中?
更让他心惊的是,“故人”老者为何会知道这些?他与李斯之间,是否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夹杂着远处宫殿传来的钟鼓声——那是章台宫的夜宴散了。陈墨将薄竹简重新藏回钥匙柄,心中已有了计较。无论李斯的目的是什么,这份真名单都是他眼下唯一的破局之钥。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内侍的声音:“陈先生,陛下有请。”
陈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章台宫的灯火依旧明亮,殿内弥漫着酒气和熏香的混合气味。嬴政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几分酒意,眼神却依旧锐利。王翦坐在下首,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刚卸下甲胄,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见陈墨进来,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
“陈墨,你来得正好。”嬴政端起酒爵,却没有饮,“方才老将军说,平叛需六十万大军,你觉得如何?”
陈墨心中一震。六十万大军?这几乎是秦国能调动的全部兵力!王翦此举,绝非只为平定钟离昧的几万残部,他分明是想借平叛之名,彻底肃清楚地的反抗势力,完成李信未能完成的灭楚大业!
“老将军深谋远虑,臣佩服。”他躬身道,“楚地民风彪悍,且水网密布,非大军不能平定。只是……”
“只是什么?”嬴政追问。
“只是六十万大军的粮草供应,恐非一时能备齐。”陈墨道,“且李信新败,军心不稳,若骤然征兵,恐引发动荡。臣以为,可先派少量精锐袭扰叛军粮道,待其师老兵疲,再以大军击之——此乃‘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之策。”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八个字,既是重申自己的战术主张,也是在向王翦传递信号:他与这位老将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
王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陈先生所言极是。老夫也正有此意。楚地叛军虽势大,却多是乌合之众,缺乏统一调度。我军只需坚守寿春,断其补给,不出三月,自会溃散。”
嬴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准奏。老将军可即刻着手调兵,粮草之事,朕会让李斯督办。”他话锋一转,看向陈墨,“至于你……”
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将军出征后,楚地的政务需有人统筹。”嬴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朕决定,让你以‘客卿’之职随军,负责安抚百姓,处理降俘。”
这个决定让陈墨和王翦都愣住了。让一个“吕不韦之子”、“疑似通敌者”随军处理政务,嬴政的心思实在难测。
“陛下,此举恐不妥。”王翦率先开口,“陈先生身份敏感,随军恐引发将士不满。”
“不满?”嬴政冷笑一声,“大秦的将士,若连这点度量都没有,还谈何平定天下?”他看向陈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敢去吗?”
陈墨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去,则要面对军中的猜忌和可能存在的刺杀;不去,则坐实了自己心虚的传言,项伯和陈砚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
“臣,遵旨。”他缓缓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嬴政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爽快,愣了愣才道:“好。三日后,你随老将军一同出征。”
离开章台宫时,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来,照亮了宫墙上的斑驳痕迹。陈墨与王翦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快到偏殿时,王翦才停下脚步,低声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要让你随军?”
“臣不知。”
“因为老夫向陛下举荐了你。”王翦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老夫与你父亲……与吕不韦虽政见不合,却也佩服他的才学。你提出的‘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更是说到了老夫的心坎里。”
陈墨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刚直的老将竟会为自己说话。
“但你要记住,军中不比朝堂。”王翦的眼神变得锐利,“那里只认军功和胆识,不认身份和嘴舌。若你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老夫也保不住你。”
“谢老将军提点。”陈墨躬身行礼。
王翦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陈墨站在原地,望着老将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心中百感交集。嬴政让他随军,究竟是王翦的举荐起了作用,还是另有深意?他隐隐觉得,这场看似简单的平叛之战,背后藏着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的博弈。
回到偏殿,他立刻找出那枚藏着秘密的钥匙。李斯……这位看似中庸的丞相,手中竟握着吕不韦名单的真迹。若能拿到真名单,或许就能查清吕不韦的死因,甚至能找到赵高余党的踪迹。
可咸阳宫密室守卫森严,且由李斯亲信看守,他一个被监视的“客卿”,如何能潜入?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阵风。陈墨心中一紧,握紧了案上的青铜灯台。
“陈先生不必惊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沙哑。
陈墨推开窗,只见蒙烈站在阴影里,身上穿着夜行衣,显然是冒险潜入宫中。
“蒙将军?”陈墨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将军让我来的。”蒙烈递给他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将军说,你三日后随军出征,此去楚地凶险异常,赵高的余党必然会趁机下手。这是将军给你准备的东西。”
陈墨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块刻着“蒙”字的令牌,还有一张绘制详细的楚地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几处隐蔽的据点。
“告诉蒙将军,多谢他的好意。”陈墨将油布包收好,“也请他务必照看好项公子和陈砚。”
“将军已经安排好了。”蒙烈道,“只是将军让我转告你,李斯此人深不可测,他最近与李信过从甚密,恐怕……恐怕对你不利。”
陈墨心中一凛。李斯与李信勾结?这意味着他们可能想借楚地的战事除掉自己,甚至……嫁祸给王翦。
“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你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蒙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陈墨关紧窗户,手心已被冷汗浸湿。李斯、李信、赵高余党……楚地的战场尚未开启,咸阳的暗流已汹涌成潮。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紧,而他和王翦,都已被网在中央。
三日后,咸阳城外的校场上,六十万秦军集结成黑压压的方阵,旗帜如林,甲胄如鳞。嬴政亲自前来送行,站在高台上,接受将士们的山呼万岁。
陈墨穿着一身简单的客卿服饰,站在王翦身后,显得格格不入。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警惕,像无数根针在刺着他的皮肤。
李信也在送行的队列中,这位败军之将脸色阴沉,看向陈墨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李斯站在李信身旁,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算计。
“老将军,此行就拜托你了。”嬴政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楚地平定之日,便是大秦真正统一天下之时!”
“臣,遵旨!”王翦单膝跪地,声音苍老却洪亮。
号角声吹响,六十万大军开始缓缓移动,像一条黑色的巨龙,朝着楚地的方向蜿蜒而去。陈墨跟在王翦的帅车旁,回头望了一眼咸阳城的方向——那座宏伟的都城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回来。也不知道,这场看似简单的平叛之战,最终会将天下引向何方。
就在大军走出十里地时,一名亲兵匆匆跑到王翦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翦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他看向陈墨,眼神复杂。
“陈先生,”王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收到急报,钟离昧的叛军……突然放弃了对寿春的围攻,转而朝着西北方向撤退,目标不明。”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钟离昧为何突然撤退?西北方向……那里除了连绵的群山,只有一个地方——当年项燕战死的百尸洼。
他们要去那里做什么?是想祭奠项燕,还是……设下了更大的陷阱?
陈墨望向楚地方向的天空,那里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他知道,这场战争的走向,恐怕已经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料。而他和王翦,还有这六十万秦军,都已踏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