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纸张和檀木混合的气息,不像腐臭,反倒有点像老庙里翻修时掀开的梁柱。那本册子摊在桌上,每一页都是“沈照”,最后写着“你终于来了”。
陈九黎没动。
他盯着那行字,像是在等它自己烧起来。可它没烧,也没变,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墨迹还泛着一点湿光,像是刚写完不久。
沈照的手指还在滴血,顺着掌缘滑到骨剑上,一滴一滴砸在地面裂缝里。她没去擦,也没收回剑,只是看着那扇门后的暗室,眉头锁得死紧。
闻人烬靠在她肩头,呼吸微弱但平稳,皮衣上的铜钱轻轻晃着,法器安静地挂在扣环上,没有再发光。
金纹护罩还在,但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像玻璃被重物敲击后蔓延出的细线,一圈圈向外扩散。每裂开一道,空气就猛地一沉,压得人胸口发闷。
“它要来了。”沈照低声说。
话音刚落,地上那具“王半仙”的尸体动了。
不是抽搐,也不是挣扎,而是四肢缓缓伸直,像是被人重新拼好了一样。脖颈僵硬地转过来,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可眼眶已经完全空了,只剩两团黑雾在打转。
它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一步一响,像是骨头在生锈的铰链里摩擦。走到秘室中央时,它停住,右手抬起来,指向陈九黎的左眼。
那一瞬间,金纹猛地跳了一下,疼得他眼前发白。
“原来是你。”陈九黎忽然笑了,“我一直以为是我师父选了我,结果是你——把她的命格塞进这把破阵里的?”
那东西没回答,只是嘴角咧得更开,几乎撕到耳根。接着,它的身体开始膨胀,皮肤下鼓起一条条蠕动的影子,像是有无数蛇在皮肉之间游走。
护罩发出刺耳的嗡鸣,裂痕加速蔓延。
沈照咬牙,指尖再次渗血,通幽骨震颤不止,但她强行稳住,将骨剑插进地缝,试图用自身为锚,撑住护罩最后一丝灵性。
可她撑不了多久。
陈九黎低头看地上的古剑。银白的刃身已完全露出,那些刻痕不再是杂乱的划痕,而是一套完整的剑诀图谱,从起势到归鞘,每一笔都透着熟悉的气息。
他蹲下身,伸手去拿。
“别碰!”沈照急喝。
他已经碰到了。
手指刚触到剑柄,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一道雷。
画面闪现——
一间祠堂,香火缭绕。
女子背对门口,正在打磨一把骨剑。她动作极稳,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是量过尺。旁边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把短剑,还有一枚银针。
然后是另一个场景:雪夜山道,他跪在地上,额头磕破,血流满面。女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这把古剑,声音冷得像冰:“你若执迷不悟,便不再是我徒。”
再后来,是他亲手折断这把剑,埋进乱石堆里。
记忆回来了。
不是全部,但足够了。
他是谁的徒弟,这把剑为何认他,沈照为什么能唤醒它——全都清楚了。
“师父……”他喃喃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下一秒,他抓起古剑,单膝跪地,将剑尖狠狠插入地面裂缝。
“沈照!”他抬头大喊,“剑交我!”
沈照愣了一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双剑合璧不是简单的合击术,那是师徒同心才能引动的禁招,耗的是命,燃的是魂。
但她没犹豫。
反手拔出骨剑,手腕一抖,剑身划出一道弧线,飞向陈九黎。
剑在空中旋转,眼看就要落入他手中——
那具尸壳猛然暴起!
整条右臂炸开,化作黑雾凝成的巨爪,直扑半空中的骨剑!只要拦下这一瞬,双剑无法交汇,禁招就破了。
陈九黎早有预料。
红绸从腰间甩出,缠住古剑剑柄,借力一扯,整个人腾空跃起,左手精准抓住骨剑剑脊!
双剑相触。
“嗡——!”
一声震彻识海的鸣响炸开。
空气中浮现出巨大的虚影: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手中双剑交叉成十字,剑尖朝下,镇压八方。四周鬼影哀嚎,万邪退避,仿佛天地都在这一刻屏息。
金色剑气自双剑交汇处喷涌而出,如朝阳初升,撕裂长夜。
那黑雾巨爪刚碰上剑气,当场蒸发,连一丝残烟都没留下。
尸壳发出一声尖啸,四肢扭曲暴涨,变成数条粗壮触手,横扫而来,试图将三人绞杀在剑势未成之际。
陈九黎落地未稳,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双剑之上。
“阴阳为引,师徒同心,双剑归位——破!”
剑气骤然膨胀,化作太极状旋转推进,所过之处,黑雾崩解,血柱接连爆裂,祭坛四角升起的屏障应声而碎。
最后一道剑气直冲尸壳胸膛。
“轰!”
整具躯体炸开,焦黑残骸四散飞溅。黑雾倒卷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拽回体内。
紧接着,一道柔光从爆裂中心飞出。
是一名女子的灵魂,穿着旧式旗袍,眉心一点朱砂痣,面容温婉,与闻人烬几乎一模一样。她悬浮在半空,双眼闭着,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片刻后,她睁开了眼。
目光落在昏迷的闻人烬身上。
第一句话是:“烬儿……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沈照靠在墙边,喘着气,骨剑已收回腿鞘,但她仍能感觉到那股共鸣在血脉里回荡。她看着那女子,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陈九黎单膝跪地,双剑脱手落地,左眼金纹黯淡无光,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但他眼神清明,死死盯着那道灵魂。
“你是谁?”他问。
女子缓缓转头看向他,目光复杂,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确认。
“你是……九黎?”她声音轻得像风吹纸灰,“你还活着?”
陈九黎没答。
他慢慢抬起手,抹了把脸,手掌沾了血和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活着不重要。”他说,“问题是,你怎么会在这儿?谁把你关在这阵眼里的?”
女子没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是魂体。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闻人氏这一代的守鼎人。”她说,“百年前,七杀锁魂阵初成时,我就被献祭进了地脉,用来镇压另一端的邪关。我的肉身早已化灰,只剩一缕执念困在这里,听着外面的人来来去去,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顿了顿,看向闻人烬。
“直到刚才,我听见了她的血在呼唤我。那是我的女儿,也是我唯一没能保护好的孩子。”
沈照忽然开口:“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王半仙的躯壳里?”
女子摇头:“我不是主动进去的。是那东西——魍魉的分身——把我从阵核里拖出来,当成诱饵。它知道你们会来,也知道只要打出‘王半仙求救’的幌子,你们就不会轻易离开。”
陈九黎冷笑:“还真是会演戏。”
“但它漏算了一点。”女子看着他,“它不知道你会认出那把剑,更不知道沈照是……她转世。”
这句话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照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女子没看她,只是轻轻抬手,指尖划过虚空,一道微光浮现,映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依旧是那间祠堂。
年轻女子坐在灯下,正用一块兽骨雕刻符文。她神情专注,眼角有泪痕,却始终没哭出声。桌角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吾徒九黎,若见此信,师已逝。”
画面一闪即逝。
沈照呼吸一滞。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把骨剑会认她,为什么每次打磨它时,心里都会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那不是记忆,是本能。
是前世留下的烙印。
陈九黎捡起地上的古剑,拍掉尘土,随手插进腰带里。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他说,“也知道这阵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让你出去?”
女子苦笑:“我已经困得太久,魂体与阵核纠缠,强行剥离只会让我彻底消散。”
“那就别剥离。”陈九黎咧嘴一笑,“我们换个方式。”
他弯腰扶起闻人烬,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铃,塞进她手里。
“等她醒,让她握住这个。这是你当年封印邪关时用的钥匙,现在该还给你了。”
女子怔住:“你怎么会有这个?”
“王半仙给的。”陈九黎耸肩,“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保命玩意儿,我看他藏得比老婆本还紧,顺手就拿走了。”
女子看着那枚铜铃,眼中泛起波澜。
“他还活着吗?”
陈九黎沉默两秒,摇头。
“死了。变成石头了。”
女子闭上眼,轻轻点头。
“他赌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把命押在了对的地方。”
陈九黎转身拾起骨剑,递给沈照。
“咱们还有事要做。”他说,“这地方还没塌,说明邪关没破。刚才那一剑只是砍掉了看门狗,真正的大门还在后面。”
沈照接过剑,手指抚过剑脊,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回应。
“我知道门在哪。”她说。
她指向秘室尽头那扇刚打开的门。
门后黑暗深处,隐约可见一座石台,台上摆着两只青铜鼎,一大一小,鼎口朝上,里面盛着半凝固的黑血。
血面上,浮着一张人脸。
眼睛闭着,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