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紫宸殿前已是百官列班,压抑的寂静中透着山雨欲来的凝重。
青石阶上寒露未曦,微光下泛着冷铁般的色泽;风穿廊而过,卷起衣袂猎猎作响,仿佛连呼吸都凝成霜雾,在空中短暂停留后悄然消散。
林清瑶一袭素青宫装,发间仅一支碧玉簪,不施粉黛的面容比殿外的晨霜更冷。
她缓步走在通往后殿的廊道上,指尖轻捻着一枚干枯的梧桐叶——那是昨夜从宫墙外飘进来的,叶脉之上,残留着一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淡赤纹,与赤焰祭坛焚尽后的灰烬中所含的药痕同源。
叶片边缘已微微卷曲,触感如枯蝶之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苦气息,被她轻轻一揉,便碎成细末,随风而去。
她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将叶片收入袖中。
识海深处,药灵那几近透明的残魂传来微弱的波动,声音稚嫩却焦急:“主人……有死者的气息在活人体内游走!这不是控制……是夺舍!那味道……是南疆巫王教的‘青莲引魂香’——它能唤醒残魂,寄生他人命脉!”
林清瑶心底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立于帝王身侧的凤位旁席。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触觉传来丝线细腻的摩擦感,仿佛在安抚自己翻涌的心绪。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阶下百官,最终落在了为首的当朝宰相李文博身上。
此人今日气色灰败,眼底却泛着一层不正常的血丝,看似因国事操劳而憔悴不堪。
他脉象沉稳,呼吸悠长,毫无破绽。
可林清瑶以药王血脉悄然感知,却在其吐纳之间,捕捉到了一丝微弱至极的魂力波动——那气息阴冷黏腻,如同腐土中爬行的蛇,缠绕在他的肺腑之间。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寒光,药王血脉的力量如无形的丝线探出,瞬间便在李文博的命门要穴处,察觉到了一丝被强行扭曲的契约印记。
那印记阴冷而诡异,正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生机,每一次心跳都在为那异魂输送养分。
“原来如此……”她心中冷笑,“不攻城池,改攻人心了么?”
早朝的钟声敲响,铜音浑厚,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落下。
殿内肃杀之气更甚,连空气都仿佛凝滞成冰。
“启奏陛下!”李文博手持玉笏,自百官中出列,声音嘶哑,神情悲恸,一开口便石破天惊,“巫王虽灭,然其祸根未除!妖妃林氏身怀邪术,曾引万毒焚世,致使北境生灵涂炭。此女心机深沉,手段狠毒,今若留于宫中,恐成我玄冥江山的心腹大患!臣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废黜妖妃,以安民心!”
话音落下,满朝哗然!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夹杂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和靴底摩擦金砖的刺耳声响。
“宰相此言差矣!”御史台副使张清河当即出列,声若洪钟地反驳,“若非林妃娘娘以命破阵,唤醒苍生共愿,此刻我等恐怕早已沦为尸傀,何谈江山社稷!宰相大人此时非但不感念娘娘救世之恩,反而构陷忠良,是何居心?”
“救世?”李文博状若癫狂地冷笑,喉间滚动着怪异的回音,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争抢发声权,“她救的是世,还是她自己?她以万民之血为祭,复活己身,此等邪术,与巫王何异!?”
一时间,殿内争执四起,支持与反对之声交织成一片嗡鸣,如同蜂群振翅,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
龙椅之上,沈渊玄色的龙袍上金线流转,面容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半分情绪。
他只是抬了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仿佛被掐住。
他目光扫过林清瑶,那一眼中包含了外人看不懂的默契与信任,随即淡淡开口:“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钟声犹在耳畔回荡,百官鱼贯而出,窃语如潮水退去。
紫宸殿空旷寂寥,唯余龙影浮雕投在金砖之上,随风轻颤。
就在此时,一道素袍身影疾步而来——是宫廷侍读李承泽,额角微汗,手中紧握一封火漆密信,仿佛捧着即将引爆的雷火。
他悄然递上信函,低声道:“三朝元老赵德海自北境八百里加急送回,火漆未拆。”
林清瑶接过信,指尖触到火漆尚带余温,显然传递途中未曾停留。
她展开信纸,墨迹浓重,字字如刀刻:三日前北境的一处重要粮仓无故失火,烧毁军粮三十万石。
诡异的是,现场并无闯入痕迹,也未抓到任何盗匪,只有一个负责守夜的校尉在火场边疯癫呓语,反复念叨着:“青衣人说……血月再临……”
她凝视着信纸上“青衣人”三个字,指腹缓缓划过墨痕,仿佛能从中触摸到那股阴冷的预兆。
半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烧我粮草,乱我朝纲,败我名声……他们是想逼你将我逐出宫去。”她看向沈渊,眼中寒意凛冽,“也好——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我林清瑶究竟是救世的药,还是……能毒杀这整个江山的剧毒。”
回清晖阁的路上,雨丝渐密,打在伞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密语低诉。
林清瑶指尖仍捻着那片梧桐叶的残渣,脑海中不断回放李文博吐纳间的那一丝魂力波动。
“要揪出幕后之人,必须顺藤摸瓜……唯有借助一位足够亲近、又能接近禁地的人。”她抬眸望向乾清宫方向,唇边浮起一抹冷意,“陛下……只能由你来做我的眼睛了。”
当夜,清晖阁内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她纤长的身影,如同药鼎中升腾的烟缕。
她以“为帝王调理龙体,祛除战时煞气”为由,亲自设宴。
她纤纤玉指在琳琅满目的药材中翻飞,指尖掠过返经草的绒毛、归墟砂的微粒,最终汇入七味安神汤中。
汤色清透,药香怡人,初闻似甘菊清甜,细嗅却隐有金属锈味——那是双生蛊引的气息。
“这‘双生蛊引’是我以自身精血培育三年之物,虽尚不能传音入梦,却足以让我借他之眼,窥见阴祟真形。”她在心中默念,将带有蛊引的那盏汤羹递给沈渊,自己则饮下了另一杯并无异常的清茶。
沈渊毫不犹豫,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着淡淡的甘苦。
片刻后,林清瑶闭上双目,心神沉入那道玄妙的链接之中。
瞬间,一股阴冷诡谲的魂力波动,自遥远的宰相府邸深处传来,清晰地映入她的感知。
在那府邸的地底密室中,一盏幽绿色的魂灯正熊熊燃动,火焰跳动如蛇信,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咒文。
更令她心惊的是,那魂灯的气息,竟与她体内的药王血脉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仿佛某种更为古老的契约之力,正在试图侵染、甚至同化她血脉中的净化权柄!
“难怪他们不怕我归来……”她猛然睁开眼,眸中一片雪亮,“他们不是要杀我,他们是在等一个能承载巫王残存力量的‘容器’!”
她侧头,对沈渊低语:“明日午时三刻,李文博会亲自献上他拟定的‘太平策’,请求你为安天下,废黜六宫,独尊皇权。届时,请陛下允其近身十步之内。”
沈渊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朕等你。”
次日朝会,气氛比昨日更加凝滞。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绸缎,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文博果然手捧一卷厚重的奏策,再度出列,这一次,他言辞恳切,神情肃穆:“为安天下之心,为正玄冥国威,臣恳请陛下割舍儿女私情,贬林妃入冷宫反思,并昭告天下,以证陛下圣心无私,唯系苍生!”
龙椅上的沈渊沉默了许久,久到殿中百官几乎以为他要发怒。
然而,他最终却缓缓地点了点头:“准奏。”
全场死寂,连檐角铜铃都仿佛停止了摆动。
林清瑶缓缓起身,朝着龙椅的方向盈盈一拜,姿态柔顺,声音清冷:“臣妾,谢陛下隆恩。”
然而,就在她转身退下,与李文博擦肩而过的刹那,一粒晶莹剔透、小如米粒的药丸自她宽大的袖口无声滑落。
她宽大的裙摆轻轻拂过李文博的官袍下摆,那药丸便已消失无踪。
“逆脉香”,取自返经草与归墟砂,专破异种能量流转。
药典有云:“外来者强,则其流必滞;香入经络,令其所依之道逆行,自焚其主。”遇体温即化为无形之气,无色无味,却能逆转经脉中非自身的力量,使其反噬其主。
不出半刻,正为计谋得逞而暗自得意的李文博,额头忽然渗出豆大的冷汗,指尖颤抖,眼神开始恍惚。
他手中的玉笏“啪”的一声掉落在金砖之上,竟应声裂开!
玉笏碎裂的内里,赫然嵌着一枚由指骨雕琢而成的微型骨符,上面刻满了细密如蚁的南疆咒文!
张清河疾步上前,拾起那半截玉笏,看清上面的符文后,脸色大变,惊呼出声:“此乃巫王教的‘魂契信物’!李文博,你竟与死去的巫王订立契约!”
全场震惊!所有官员都惊恐地后退,仿佛李文博是什么洪水猛兽。
林清瑶立于殿中,这才发出一声轻笑,清越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诸位大人可知,为何今日宰相大人的心跳,比常人慢了整整七息?”
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面容扭曲的李文博。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活着的人站在这里——他的这具身体,早已被南疆的‘替魂术’占据了!”
“拿下!”沈渊一声令下,殿外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将李文博包围。
“哈哈……哈哈哈哈!”李文博发出一阵狂笑,嘴角咧开至耳根,笑声尖锐刺耳,却越来越不像人声——那是两股意志撕扯之下,灵魂正被强行抽离的哀嚎。
他五官移位,竟是要不顾一切地引爆体内的魂契之力,与整个紫宸殿同归于尽!
可他尚未动作,体内便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无形的“逆脉香”,早已顺着魂契的连接,将他寄宿于这具肉身中的魂魄烧灼如炭火炙烤!
“呃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喷出一口漆黑的血。
那黑血落在地上,竟在消散前,蠕动着汇聚成两个字:
“青莲……快走……”
林清瑶缓步上前,无视他狰狞的面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药王血脉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涌出,强行撕开了他与幕后主使之间的魂契连接。
瞬间,一段破碎的记忆碎片涌入她的识海:一间阴暗的地下石室,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背对着她跪在地上,背上赫然烙着一个已经模糊的药宗图腾!
正是当年被楚晚晴陷害、叛逃出宗的那位师姐!
林清瑶的眸光骤然冷到极致。
“你们利用仇恨,豢养忠犬……可惜——”
她抬手虚空一引,体内尚未完全恢复的药王真域释放出一丝至纯的净化之息,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悍然斩断了那条连接着李文博的最后魂线。
“你们忘了,我的血,天生就是克制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的鬼东西。”
殿外,一道惊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宫殿的琉璃瓦,也仿佛在冲刷着这朝堂之上最后一丝邪气。
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在金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焦木混合的气息。
而在远处宫墙的一处阴影中,一抹青色的身影在雷光中一闪而逝。
“主人……”药灵的残魂颤抖着传来意念,“她的方向……她要去找……那个孩子了……”
林清瑶猛然抬头,望向皇宫深处,沈昭寝宫的方向,唇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替我挡刀。”
她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踏过积水的宫道,背影没入重重雨幕。
李文博尸身尚未收殓,紫宸殿已如沸水翻腾。
林清瑶立于偏殿廊下,任凭夹杂着寒意的雨丝打湿裙角,目光穿透重重雨幕,落向那座看似平静的宫殿。
风起,檐铃轻响,一如命运再度拉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