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江钢集团的办公大楼浸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里。
但这寂静是虚假的。
在临时征用的小会议室门外,那条由江钢中高层干部们自发排成的长龙,就是这虚假寂静下,最真实的注脚。空气中充满了汗水、恐惧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武建军像一尊雕塑,矗立在队伍的最前端,正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他高大的身影,将身后所有人的视线和希望,都死死地挡住了。
他刚刚吼出的那句“愿意给您当磨刀石”,余音仿佛还在这条冰冷的走廊里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那是昔日狮王的哀鸣,也是最后的赌命。
“吱呀——”
门开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走出来的,是那个叫小艾的年轻女孩。她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武建军,目光在他怀里那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疙瘩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波澜不惊地移开。
这半秒的停顿,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紧接着,林默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身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适得像是饭后散步。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武建军,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反而饶有兴致地扫过后面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尾巴的队伍。
一张张煞白的脸,一双双惊恐的眼。昔日里在各自部门说一不二的头头脑脑们,此刻像一群被圈在栏里的羊,等待着屠夫的挑选。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喜欢这种安静。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队伍最前方的几个人。
“武总,”林默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队伍太长,你这么一站,后面的人不敢进来了。”
这话像是在说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开一个玩笑。
但没人笑得出来。
武建军那张灰败的脸抽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姿态,将怀里那个油布包,双手递了出去。
“林书记,这是江钢的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以前烂在土里,现在,我把它刨出来了,交给您。”
林默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越过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直直地刺入武建军浑浊的双眼。
“刨出来,会死很多人。”林默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也可能,会把自己也埋进去。想好了?”
武建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解脱。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这条命,是江钢给的。能死在江钢,也算落叶归根。”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但江钢,不能死。”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新旧两代权力核心的对峙。
终于,林默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布包。
入手极沉。
这重量,不仅是那本账本,更是江钢三十年积攒下来的罪与罚,是无数人的命运。
他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而是随手递给了旁边的小艾。
然后,他看着武建军,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队伍最前排的几位副总听得清清楚楚。
“磨刀石,会磨损。但磨出来的刀,我会用它斩断烂肉,而不是砍掉骨头。”
林默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锐利。
“武总,你是个聪明人。”
这句话,是承诺,是警告,更是一条清晰划出的界线。它给了武建军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也彻底掐灭了后面那些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武建军那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他像一滩烂泥,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被身后反应过来的办公室主任眼疾手快地扶住。
那条长龙里,终于有人绷不住了。一个分管后勤的副总,双腿一软,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林默像是没看见,他转身准备回屋,仿佛只是出来透了口气。在即将进门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对小艾吩咐道:
“小艾,登记一下,这是武建军同志主动上交的重要物证。”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再给武总倒杯热水,我看他站了半天,脸色不太好。别还没当磨刀石,就先倒下了。”
这句带着一丝黑色幽默的话,让扶着武建军的办公室主任浑身一激灵。他看着林默的背影,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敬畏。
杀人,还要诛心。
这位年轻的林书记,手段太狠,也太高明了。
……
小会议室的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门外排队的人,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争先恐后地涌向站在门口登记的小艾,那场面,比食堂开饭还要混乱。
门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林默坐在椅子上,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续,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个油布包。
小艾将登记表放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她看着那个包裹,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本账本,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林-默拿起包裹,慢条斯理地解开外面那层打得死死的绳结。
油布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僵硬,散发出一股机油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里面,是一本厚重的硬壳笔记本,牛皮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的纸板。
他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是用钢笔书写的、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每一笔,都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严谨。
日期,支出项目,经手人,审批人……密密麻麻,一目了然。
这确实是江钢的根,一根从一开始就带着毒的根。
林默的指尖在纸页上缓缓划过,翻动的速度不快不慢。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一份最枯燥的政府工作报告。
小艾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他平静的侧脸,和那双在灯光下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睛。
她无法想象,这本薄薄的册子里,记录着多少足以让江东省官场和商界都为之震动的秘密。而她的这位领导,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审阅着这些足以毁灭无数家庭的文字。
突然,林默翻页的手指停住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账本某一页的中间位置,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艾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顺着林默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支出记录。
“支出项目:泰安建筑咨询公司,项目可行性评估费。”
“金额:捌拾万元整。”
“审批人:武建军。”
“经手人:陈观。”
这看起来只是一笔再正常不过的业务支出,在整本账里毫不起眼。
但林默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了“泰安建筑咨询公司”这八个字上。
泰山会……秦老……
泰安。
是巧合吗?
林默不相信巧合。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出现的任何一个看似巧合的字眼,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条巨大的线索。
他伸出手指,在那八个字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本由武建军亲手交出的“投名状”,这块老狮王赌上一切的“磨刀石”,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锋利得多。
它不但能斩断江钢的烂肉,甚至……还能顺着藤蔓,摸到一个他现在还不想、或者说还不敢轻易触碰的庞然大物。
林默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看着天花板,久久没有说话。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