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所有虚伪的热络。茶室里十几道目光,刚才还胶着在周良安和那张规划图上,此刻却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如聚光灯般打在了林默和他胸前那支笔上。
那支笔,安静地躺在口袋里,笔夹上的金属片反射着头顶宫灯的幽光,显得冰冷而突兀。
林默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四肢。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无意识间用来稳定心神的、轻微的呼吸节奏,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目标:陈娇】
【情绪:戏谑、审视、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内心诉求:你这只小老鼠,藏得挺深。让我看看,你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白色剧本-自取灭亡】:慌乱地捂住口袋,矢口否认:“没、没什么特别的……”
【蓝色剧本-引火烧身】:故作镇定地解释钢笔的品牌和来历,试图蒙混过关。
【紫色剧本-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默的目光与陈娇那双含笑的丹凤眼在空中相遇。她的眼神里没有杀气,却比任何刀锋都来得锐利,仿佛能一层层剥开他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
林默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但他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略带羞涩和受宠若惊的笑容。他没有去看那支笔,而是看着陈娇的眼睛,仿佛她才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焦点。
他选择了那个看似疯狂的紫色剧本。
“陈小姐,您真是好眼力。”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像个第一次被女神搭讪的穷小子,“这笔……是我进城时,我妈花了半个月工资,在县城百货大楼给我买的。她说,让我到了大城市,好好写字,好好做人,别忘了本。”
他顿了顿,挠了挠头,笑容愈发憨厚,甚至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其实就是个仿冒的派克,不值钱。但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金贵。刚才看各位大佬谈的都是几千万、上亿的生意,我……我实在是插不上嘴,心里发慌,就总想摸摸它,感觉我妈就在身边,胆子能大一点。没想到……这也能被您看出来,见笑了,见笑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解释了笔的“来历”,又把他刚才坐立不安、频频摸胸口的动作,合理化成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在巨大场面下的紧张和恋母情结。
这番表演,堪称登峰造极。
它将陈娇那句充满压迫感的试探,瞬间消解成了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你怀疑我的笔?不,你只是眼力太好,看穿了一个小人物内心的胆怯和对亲情的依赖。
茶室里压抑的气氛瞬间松动了。
“哈哈哈!”宏远地产的王总第一个笑出声来,指着林默,对身边的人说道:“这小子,还挺实诚!像我当年刚出来闯的时候!”
“是啊,年轻人不容易。”天宇集团的李董也笑着附和,看林默的眼神里,轻蔑少了几分,多了一丝长辈看晚辈般的宽容。
他们都信了。
因为林默的这番说辞,完美地契合了他之前塑造的、那个“想往上爬但见识有限”的底层小官人设。一个有野心,但更有软肋和局限性的人,才是最真实、最无害的。
陈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红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看不出来,林默你还是个孝子。”她的声音慵懒依旧,但那股逼人的压迫感,却悄然散去,“阿姨说得对,字要好好写,人也要好好做。”
她说完,便转身走回了主位,仿佛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插曲,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林“默”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知道,自己刚刚在悬崖边上,跳了一支最危险的华尔兹。
危机暂时解除,大佬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分赃上。周良安与王总、李董等人低声交谈着,敲定着后续的合作细节。那些肮脏的交易,在轻声笑语中,一锤定音。
而这一切,都被那支“充满母爱”的钢笔,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林默知道,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秒,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他悄悄地挪到金爷身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歉意和焦急:“金爷,实在对不住。我妈……我妈晚上一个人在家,刚才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怕她有事,得……得先回去了。”
“孝子”的人设,必须贯彻到底。
金爷正忙着和一位局长碰杯,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知道了,去吧。”
林默如蒙大赦,对着众人又鞠了一躬,然后像一只惊慌的老鼠,头也不回地溜出了这间充斥着罪恶与欲望的茶室。
走出江南会所大门的那一刻,晚风吹在脸上,林默才发觉自己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向自己的车,坐进驾驶座,反锁车门。
直到这一刻,他才敢大口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刚才茶室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回放。周良安志得意满的脸,陈娇玩味的眼神,那些大佬们贪婪的嘴脸,还有那张清晰无比的规划图……
他缓缓地、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支派克钢笔。
入手冰凉,却重如千钧。
他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笔夹上那个毫不起眼的开关,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录制结束。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后怕,同时涌了上来。他成功地从虎口中,拔下了最锋利的一颗牙。这份长达数小时的视频,就是足以将周良安和他背后那张大网彻底撕碎的、最致命的武器。
证据确凿!
但狂喜过后,是更深层次的冷静和思索。
证据在手,然后呢?
直接交给省纪委?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科员,人微言轻,这份来路不明的证据,恐怕还没递到关键人物手里,自己就先人间蒸发了。
交给夏清月?夏市长虽然是市长,但周良安背后站着的是省政法委书记的女儿。这已经不是江州层面能解决的问题了,贸然将夏市长拖下水,只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支笔,现在不是武器,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一颗足以炸毁敌人,也可能将自己和身边的人炸得粉身碎骨的定时炸弹。
他必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引爆时机,一个能一击致命,又能保全自己的方法。
林默发动了汽车,汇入城市的车流。车窗外是江州的万家灯火,繁华而安宁。可谁又知道,在这片安宁之下,隐藏着怎样触目惊心的暗流。
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就在他沉思之际,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默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他今晚才刚刚熟悉的声音,笑呵呵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小林啊,别急着回家嘛。”
是金爷。
林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会所这边基本散了,”金爷的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聊聊。不麻烦吧?来我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