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
头羊。
驯化。
三个词,像三枚淬了剧毒的钢钉,狠狠楔入林默的脑海。他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瞬间的发力而微微泛白,但杯身却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他终于明白,金爷那张弥勒佛笑脸背后的【猎获】与【评估】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是客人,也不是敲门人。他是一件被精心挑选后,摆上货架的商品,正在等待最终的买家——眼前这位身份是两个问号的女人,秦知语——来决定他的用途和价值。
而他,甚至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道投向这里的目光都带着重量,审视、好奇、嫉妒、揣测……林默成了风暴的中心,而风暴眼,就是他、周良安,以及这位名叫秦知语的女人。
“怎么,小林秘书,这杯酒,比刚才那杯水还烫手?”秦知语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周良安也笑着附和:“知语,你可别吓着我们夏市长的得力干将。小林同志年轻,脸皮薄,不像我们这些老油条。”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林默抬起头,脸上那丝属于年轻人的腼腆和耿直恰到好处地再次浮现。他没有去看秦知语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而是将目光投向杯中不断升腾的金色气泡。
“周书记说笑了。”他举起杯子,却没有立刻与他们相碰,而是转向大厅,对着那满屋子的“蓝色”与“紫色”剧本,朗声说道:“我这杯,不敬领导,也不敬前辈。”
满场皆静。所有人都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愣。
林=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干净的弧度,继续道:“我敬江州这片有趣的水土,也敬这满堂有趣的灵魂。能与各位共聚于此,是晚辈的荣幸。”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既不豪放,也不扭捏。
这一手,玩得漂亮。
他没有陷入对方的语言陷阱,没有选择站队,而是将自己从“被审视者”的位置上抽离出来,变成了一个“赞美者”。他赞美所有人,不得罪任何人,同时又用“有趣的灵魂”这种略带文青气的词,巧妙地维系了自己“书呆子”的人设。
周良安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为我们江州有趣的灵魂,干杯!”
他一举杯,气氛瞬间被盘活,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刚才那点微妙的紧张感烟消云散。
秦知语没有喝酒,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默,像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小林秘书,口才不错。夏市长身边,果然无弱兵。”
“秦小姐过奖了。”林默放下空杯,姿态谦恭,“我其实没什么口才,主要工作就是给领导的茶杯续水,保证文件上的标点符号不出错。毕竟,有时候一个逗号的位置不对,就可能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责任重大。”
他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玩笑。
周围几个听见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这话听着是自谦,实则是在点明自己工作的核心——细节与严谨,这在体制内,是比口才更重要的品质。
秦知语眼中的玩味更浓了:“是吗?我倒觉得,你更像一个考古学家,总能从别人看不到的故纸堆里,挖出些惊天动地的东西。比如,一幅画。”
她终于图穷匕见。
林默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却愈发诚恳:“秦小姐真是慧眼如炬。我们地方志的工作,确实就像考古,只不过挖的不是古墓,是历史。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灰尘打交道,枯燥得很。能找到那幅画,纯属运气,就像买彩票中了五块钱,高兴一下也就过去了,当不得真。”
他将自己的功劳归于“运气”,把自己定位成一个中了小奖的“彩民”,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运气?”秦知语轻轻一笑,那笑声像羽毛,搔在人心最痒的地方,“我从不信运气。我只信价值。一件东西,一个人,有没有价值,值多少价,都是明码标价的。”
她将手中的香槟递给旁边的侍者,转而端起一杯清茶,动作优雅地吹了吹热气。
“就比如,周书记现在主抓的城南旧改项目。”她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外面都说,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牵扯太多,水深得很。小林秘书每天待在夏市长身边,站得高,看得远,对这盘棋,想必有自己的高见吧?”
来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刀,直接架在了林默的脖子上。
说好,是替周良安背书,等于背叛了夏清月。
说不好,是当众打周良安的脸,当场就得罪死这位市委二把手。
说不知道,是无能,是失职,是刚才所有铺垫的崩塌。
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周良安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也很想知道,夏清月看中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几分成色。
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不是闲聊,这是江南会里最常见,也最凶险的“投名状”——用你的智慧,来证明你的价值。
林默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认真思索。他脑中的剧本系统,第一次没有给出任何【白色】或【蓝色】的选项,只有一片刺眼的、不断闪烁的【紫色】和【金色】光芒。
他知道,常规的智慧已经无法破局。
过了足足半分钟,就在连周良安都觉得他要被问住的时候,林默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困惑,答非所问地说道:“高见谈不上。我前几天整理资料,看到一本清代的《江州县志》,里面记载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顿了顿,成功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说城南那片地方,以前是全城手艺人聚集的‘百工坊’。无论是木匠、铁匠还是绣娘,手艺都是冠绝江南。县志上说,那时的知县想要修缮府衙,下面的师爷建议直接下派任务,省钱省力。但那个知县却没同意。”
“他自己跑到百工坊,挨家挨户地看,跟手艺最好的那个木匠师傅,同吃同住了三天。回来后,什么要求都没提,只在官府门口贴了张告示,说他觉得城南的木器,缺了点‘人气’。”
“结果,不到半个月,全城的工匠都主动跑来献艺,不仅把府衙修得焕然一新,还顺带把城里的几座桥给加固了。事后有人问那个知县用了什么妙计,知县只说了四个字——”
林默看着周良安,一字一顿地说道:“人心是杆秤。”
说完,他微微躬身:“周书记,秦小姐,我才疏学浅,看不懂什么大棋局。我只知道,城南那块地,最值钱的不是高楼,也不是地皮,而是住在上面的那些人。把人心的账算明白了,其他的,或许就都顺了。一点浅见,让二位见笑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默这个故事震住了。
他没有谈经济,没有谈政治,没有谈拆迁的任何具体问题。他用一个谁也无法反驳的历史典故,巧妙地绕开了所有陷阱,并且,还将问题的核心,升华到了“民心”这个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高度上。
这番话,既没有否定周良安的工作,又暗暗契合了夏清月一直强调的“以人为本”的施政理念。他像一个最精妙的太极宗师,将对方雷霆万钧的一击,化于无形,还顺势给自己立起了一面“为民请命”的道德大旗。
周良an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说得好!人心是杆秤……小林同志,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啊!”
而秦知语,一直噙在嘴角的玩味笑容,也终于收敛了。她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欣赏,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之后,重新估价的冷静。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周书记,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
“我送你。”周良安立刻说道。
“不必。”秦知语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小林秘书,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希望下次,能听到更精彩的。”
说完,她便转身,在一众敬畏的目光中,如女王般,径直离去。
风波平息,林默却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后背已经微微湿透。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已经通过了“牧羊人”的第一轮面试。但他也清楚,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藏在阴影里的透明人了。
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向金爷告辞,提前离开了江南会。
夜色如墨,西湖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走到停车场,正准备上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迈巴赫。
车牌是五个8,嚣张至极。
秦知语正站在车边,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的司机,正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也就在这一刹那,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情绪剧本】系统自动锁定了那个司机。面板上,除了【绝对忠诚】四个大字外,再无他物。
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在司机为秦知语拉开车门的瞬间,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不起眼的配饰,在路灯下一闪而过。
那是一串用橄榄核雕刻而成的手串。
而每一颗橄榄核上,都雕着一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