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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势大力沉的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云雾上,非但没有伤到对手分毫,反而差点闪了自己的老腰。
他预想过林默的种种反应:震惊、愤怒、推诿、甚至是直接打电话向夏市长告状。他连应对的话术都准备了好几套。
可他唯独没料到,林默会笑。
那笑容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真诚,仿佛孙海不是在给他甩包袱,而是在授予他无上的荣耀。
“谢谢局长的信任。”
这六个字,不卑不亢,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个响动都没有。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胖子刘建军和王春梅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这个年轻人,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城府深到了他们完全看不透的地步。
“好!好!有担当!”孙海干笑了两声,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力道加重了几分,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人,“不愧是夏市长看重的人才!那这些案子,就拜托你了!”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老板椅,屁股刚挨着皮面,办公室的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怒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的大妈冲了进来。她像一辆失控的小坦克,目标明确,气势汹汹。
“孙海呢!让孙海那个老滑头给我滚出来!”大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里面的人,嗓门大得能震落天花板上的灰尘,“今天不把我的网线问题解决了,老娘就住这儿不走了!”
办公室里那几个老油条,瞬间进入了“节能模式”。
胖子刘建军熟练地拉过报纸盖住脸,躺椅发出一声呻吟。看报纸的张文斌大爷把报纸举得更高,仿佛那上面有黄金屋。织毛衣的王春梅大姐则换上了一副职业化的笑脸,迎了上去。
“哎哟,张大妈,您又来啦?快坐快坐,喝口水消消气。”王春梅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孙局刚从乡下调研回来,正累着呢。您看,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嘛。”
“跟你说?跟你说有用吗?”被称为“张大妈”的张翠花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我上个月就跟你说了,你除了给我倒水还会干嘛?我家的网,比我老头的腿脚还慢!我孙子想跟我视频都卡得跟幻灯片似的!你们到底管不管!”
孙海坐在老板椅上,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出闹剧,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台词都快会背了。
就在张翠花准备继续撒泼的时候,她的目光,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正在整理卷宗的年轻人身上。
“咦?新来的?”张翠花眼睛一亮,战斗方向瞬间转移,“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办事员吧?你别跟他们学!他们都是混日子的!你来,你给大妈评评理!”
说着,她就绕过王春梅,径直朝林默走了过去。
王春梅想拦,又没拦住,只能冲孙海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孙海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正好,就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尝信访局的第一道“开胃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幕身上。他们都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圣人”,这个新上任的副局长,面对信访局的第一个,也是最日常的挑战,会如何应对。
林默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怒气冲冲,被大家在背后称为“网线疯婆子”的大妈。
他的脑海中,剧本面板悄然浮现。
【目标:张翠花】
【表面情绪:愤怒(90%)、焦躁(10%)】
【隐藏情绪:深不见底的【委屈】、【孤独】与【被忽视】】
【核心诉求:不是网速,而是关注。】
林默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他没有像王春梅那样去安抚,也没有像孙海那样去无视,更没有直接谈论网线。
他看着大妈的眼睛,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大妈,您这件背心,上面的刺绣真好看,是您自己绣的吗?”
这句话,像一盆温水,兜头浇在了张翠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办公室里那几个老油条,差点没笑出声。
搞什么?跟上访户聊刺绣?这新来的副局长莫不是个傻子吧?他们见过来硬的,来软的,来和稀泥的,就没见过这种上来就聊家常的。
张翠花也愣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骂人词汇,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旧背心,领口和袖口都洗得卷了边,唯独胸口那一小簇兰花,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针脚细密,颜色依旧鲜亮。
“你……你看这个干什么?”张大妈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我母亲也喜欢绣花。”林默的眼神很干净,没有丝毫的敷衍和嘲讽,“她说,能静下心来绣花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人。您这手艺,比我妈还好。”
这话一出,张翠花彻底没脾气了。
她可以跟人吵,跟人闹,但她没法跟一个夸她手艺好,还顺带提起了自己母亲的年轻人发火。那感觉,就像你攥紧了拳头,使出全身力气,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一朵带着温度的棉花。
“咳,那都是年轻时候的玩意儿了,现在眼睛花了,不行了。”张大妈有些不自然地拉了拉背心,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
“大妈,您先坐。”林默拉过一张椅子,动作自然地像是对待自家长辈,“网速的事,是挺急人的。这样,您把您家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我下午下了班,亲自过去给您看看,到底是线路问题,还是路由器问题。要是我们解决不了,我帮您找电信局的师傅,保证给您弄好。”
他没说“我们马上处理”,也没说“我们会协调”,而是说“我亲自过去看看”。
王春梅和胖子刘建军在旁边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亲自上门?为了一个网线?
这小子是疯了还是真傻?
信访工作干了这么多年,他们总结出的第一条真理就是:绝不能跟上访户走得太近。你今天帮他修网线,明天他就敢让你帮他掏下水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
孙海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本想看林默出丑,没想到林默竟然用这种“自杀式”的方法化解了危机。这是胡闹!完全不符合工作规程!
张翠花也被镇住了,她天天来闹,其实心里也明白,这帮人就是拖。可她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竟然要亲自上门。
“你……你说真的?”
“真的。”林默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纸笔,“您下午五点半在家吗?”
“在,在……”张翠花木讷地点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节奏。她看着林默递过来的纸笔,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晕乎乎地被王春梅“护送”出了办公室。
直到大门关上,办公室里的三个人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林默。
“林局长,”胖子刘建军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躺椅上坐起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您这是……何必呢。这个张翠花,就是个滚刀肉,你今天上门了,明天她能把家都搬到你办公室来。”
“是啊林局,”王春梅也凑过来,“信访工作,讲究的是个距离感,要热情,但不能亲近。您这……”
林默只是笑了笑,没解释,继续低头整理那堆故纸堆。
他心里清楚,【情绪剧本】告诉他,张大妈的核心诉求是【被忽视】的孤独感。网线只是一个发泄的由头。解决网速是“术”,而让她感觉到被尊重、被关注,才是“道”。去她家,重要的不是修网线,而是“去”这个行为本身。
孙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办公室诡异的气氛。
“小林局长。”他敲了敲桌子,语气严肃了起来,“你的工作热情是好的,但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信访工作不是居委会调解,我们代表的是政府,要讲规矩,讲程序。你这样私自上门,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谁来负责?”
“出了问题,我负责。”林默抬起头,看着孙海,语气平静但坚定。
孙海被他噎得一滞,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合适的词。他总不能说“你不许去为人民服务”吧?
他只能冷哼一声,挥了挥手:“随你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解决出个什么花来!”
说完,他气呼呼地拿起茶杯,走进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下午的时间,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安静。那几个老油条,时不时地就用眼角余光瞟向角落里的林默。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真的就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的卷宗,看得极其认真,还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仿佛那些陈年旧案里藏着什么武功秘籍。
这种沉默的专注,比大发雷霆的下马威,更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五点二十,临近下班。
胖子刘建军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准备开溜。王春梅也收起了毛线针。
只有林默,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手头的文件。
“林局,不走啊?”刘建军假惺惺地问了一句。
“等一下。”林默说道。
刘建军和王春梅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看吧,这小子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肯定不会真去。
就在这时,林默站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
他走到孙海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孙局,我出去一下。”
门里传来孙海不耐烦的声音:“下班就走,跟我报备什么!”
林默站在门口,隔着门板,平静地说:“不是下班,张大妈家五点半有人,我去给她看看网线。”
说完,他没等孙海回话,转身就走。
办公室里,刘建军的嘴巴张成了“o”型,王春梅手里的毛线球滚到了地上。
里间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拉开,孙海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只来得及看到林默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而坚定,仿佛不是去一个上访户家里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要去赴一场至关重要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