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咔哒”之后,是漫长的死寂。
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黑洞洞的,像一只窥探的眼睛。没有灯光,没有人影,只有一股陈旧的、混杂着尘土和孤独的气息从门缝里渗出来。
巷子里的气氛凝固了。
篮球背心壮汉向前探了探头,似乎想看清门后的究竟,但那片深邃的黑暗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他回头看向林默,脸上带着催促和一丝不怀好意的期待:“老板,门开了。您这‘风水宝地’的主人,等着您进去谈价钱呢。”
林默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门缝,仿佛在与门后的黑暗对峙。
几秒钟后,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那股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夸张的失望。
“唉,完了,全完了。”他一拍大腿,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这一下,又把所有人都搞蒙了。
“怎么了老板?”壮汉下意识地问。
“气!散了!”林默指着那道门缝,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考古发现,“我跟你们说过,风水这东西,讲究一个‘气’!藏风聚气,才能发财!刚才你们又是吵又是闹,惊了地龙,现在这门一开,最后一口‘龙气’也顺着门缝跑了!这地方,废了!彻底废了!”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仿佛损失了几百个亿。“这房子,现在白送我都不要!晦气!太晦气了!”
说完,他看都不看那扇门,一把拉住夏清月的手腕,转身就走。“亲爱的,我们走!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坏我财运!回去我带你买包,买十个!”
夏清月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脸上那副“嫌弃”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他拽着往巷子外走。
篮球背心壮汉和他的三个小弟,连同地上刚被扶起来的黄毛,五个人,五张呆滞的脸,在夜风中凌乱。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神经病”情侣,一个暴躁地拉着,一个不情愿地被拖着,风风火火地走远。
“龙……龙气?”瘦猴地痞喃喃自语,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妈的……”篮球背心壮汉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不知道该骂这对神经病,还是该骂自己。他感觉自己今晚的经历,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离奇。
“大哥,还……还追吗?”一个小弟小声问。
黄毛捂着自己骨折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追你妈!赶紧送老子去医院!妈的,今天真是撞了鬼了……”
几个人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去琢磨什么“龙气”,架着黄毛,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的另一头,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
确认那群地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林默才松开了拉着夏清月的手。
巷子恢复了它本来的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刚才那场闹剧的余温还未散去,现实的冰冷已经重新笼罩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市长,抱歉,刚才……”林默低声开口,为自己刚才搂肩拉手的举动道歉。
“无妨。”
夏清月打断了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角,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个配合他演戏,满脸嫌弃的女人只是林默的幻觉。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林默身上,黑暗中,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龙脉和财库,”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讨论一份文件,“是你临时想出来的?”
林默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老实地点了点头:“嗯,胡说的。”
“嗯。”夏清月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头看向巷子的更深处。
那一个“嗯”字,轻描淡写,却让林默心里莫名地松快了许多。他觉得,这位女市长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至少,她懂得幽默,哪怕是以这种最简洁的方式。
就在这时,一束刺眼的光,从不远处另一条巷道的尽头横扫过来,将他们所在的这片黑暗短暂照亮。
那光线冰冷、惨白,带着一种工业化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周围破败颓唐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光源望去。
只见在一片断壁残垣的尽头,有一片空地被清理了出来,几栋由集装箱改造而成的临时板房,灯火通明,像一头趴在废墟中的钢铁巨兽。门口挂着一块巨大的白色招牌,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刷着几个刺眼的大字——城南旧区改造拆迁指挥部。
那里,就是周良安在这片战场上的大本营。
夏清月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鹰一样锁定了那片灯火。
“过去看看。”她没有多余的废话,率先迈开脚步,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林默立刻跟上。
两人像两只夜行的猫,利用着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片灯火靠近。越是靠近,越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嘈杂人声。打电话的吼叫声,拍桌子的咒骂声,还有刺耳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浮躁与暴力。
他们最终在一堆建筑垃圾后面停了下来,这里距离指挥部不过三十米,隔着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可以将板房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最大的那间板房里,墙上挂着巨大的拆迁区域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笔画满了各种标记。十几个穿着各异的男人在里面来回走动,烟雾缭绕,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
而在所有人的中心,是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身材中等的男人。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吼大叫,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副金丝眼镜。但他周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围绕着他,向他请示,等他示下。
一个光头壮汉点头哈腰地凑到他面前,指着地图说了些什么。男人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用夹着眼镜布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那个光头壮汉立刻像是领了圣旨,满脸狰狞地拿起电话,开始咆哮起来。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那个擦眼镜的男人。
就是他。
一股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
几乎是同时,他脑海中那沉寂的面板,骤然亮起,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浮现出来。
【目标:张狂】
【情绪:志得意满的轻蔑、不耐烦的残忍】
【内心诉求:尽快完成拆迁任务,向周书记证明自己的能力,碾碎一切障碍。】
【关键信息:周良安从省城带来的心腹干将,手段狠辣,是周良安在城南旧改项目上的“白手套”和“黑打手”。负责处理一切官方不便出面的“脏活”。】
白手套,黑打手!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如此。周良安在市委常委会上扮演着温文尔雅的儒将,大谈政策与民生,而在这里,他最锋利的刀,已经悄然出鞘。那些地痞流氓,那个篮球背心壮汉,恐怕都只是这张黑色网络中最末端的神经末梢。真正的中枢,是眼前这个叫张狂的男人。
红脸,白脸,黑社会。
周良安的“三驾马车”理论,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观、最血腥的印证。
林默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转头看向夏清月,发现她也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叫张狂的男人,眼神冷得像一块冰。显然,以她的政治智慧,根本不需要什么剧本系统,也能瞬间看透这其中的关节。
就在这时,板房里的张狂似乎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原本那副慵懒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他微微弯着腰,不停地点头,嘴里“是是是”“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词句不绝于耳。
能让他用这种态度说话的人,整个江州,除了周良安,不做第二人想。
电话很快挂断。
张狂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重新变回那副冷漠轻蔑的样子。他把擦干净的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喧哗声都立刻低了下去。
他似乎对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很不满,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红色记号笔,在手里烦躁地抛了抛。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下巴,对那个之前向他汇报的光头壮汉示意了一下。
光头壮汉立刻会意,屁颠屁颠地跑到墙上的大地图前。
张狂眯着眼睛,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最终,他抬起手,用那支红色的记号笔,遥遥地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角落。
光头壮汉顺着他指的方向,拿起自己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叉。
“x”。
那个叉,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地图上。
林默和夏清月的瞳孔,在同一时间,猛地收缩。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但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刚才一路走来的方位感,林默清晰地辨认出,那个被画上红叉的区域,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而被红叉精准覆盖的那个小小的方块,正是巷子最深处,那个孤零零的院子。
常贵的家。
那个写下遗书,准备以死相抗的老兵的家!
巷子里的风,仿佛一下子灌满了血腥味。
那个红叉,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明天强拆的最后通牒?还是……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不祥的信号?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