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六年的春天,雁门关外的积雪刚化尽,校场边的枯草丛里便钻出了嫩黄的芽。周云溪穿着身灰布襦裙,手里捧着摞文书,站在辕门内望着操练的士兵,鬓边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
她终究还是没回京城。上个月周显本已安排好车马,让夫人带着她返程,却被她软磨硬泡地留下来——说是帐中文书堆积如山,想留下帮父亲分担,实则心里藏着个连自己都没完全说透的念头。
“周小姐。”亲兵笑着打招呼,“又来等王总旗?”
云溪脸上一热,嗔道:“胡说什么,我是来送军报的。”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校场中央。
王石正在教新兵枪法。他穿着件玄色劲装,手里的长枪使得虎虎生风,枪尖划破空气,带起一串轻啸。阳光照在他紧绷的侧脸上,能看到下颌线清晰的弧度,额角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没入锁骨处的阴影里。
云溪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手里的文书滑下去两本,才慌忙接住。她深吸口气,提着裙摆走到场边:“王总旗。”
王石立刻收了枪,转身朝她拱手:“小姐。”他的声音比从前清朗了些,却依旧带着军人的沉稳,只是耳根悄悄泛起层薄红。
“我看你教他们的枪法,倒是有几分蛮力。”云溪从兵器架上拿起柄木枪,掂了掂重量,“敢不敢跟我过两招?”
周围的士兵顿时起哄。谁都知道这位周小姐是个异类,不仅骑术精湛,枪法更是得了周将军的亲传,寻常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王石迟疑了一下,接过旁边递来的木枪:“小姐赐教。”
话音未落,云溪的枪已刺了过来。枪尖直指他心口,快得带起阵风,却在离衣襟寸许处猛地顿住——王石的枪杆横过来,稳稳架住了她的攻势。
“反应倒是快。”云溪挑眉,手腕一翻,枪尖如灵蛇般缠上他的枪杆,“但光快没用,你的枪法太刚,缺了点巧劲。”她猛地旋身,木枪顺着对方的枪杆滑上去,枪尖几乎要碰到王石的咽喉,“这样刺过去,敌人只要侧身就能躲开。”
王石瞳孔微缩,立刻撤步旋身,同时枪杆下压,避开了这看似轻柔却暗藏杀机的一招。两人你来我往,木枪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春日的校场上格外清晰。
起初王石还有些束手束脚,怕伤着她,几招过后便渐渐放开了。他的枪法带着山野间练出的狠劲,大开大合,却又在云溪的引导下慢慢添了几分灵巧。不过半个时辰,云溪已渐渐觉得吃力,额角渗出汗珠,呼吸也乱了节奏。
“不打了不打了。”她拄着枪杆喘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你这进步也太快了,再过些日子,怕是连我爹都能打赢。”
王石收了枪,递过去块干净的帕子——那是云溪前几日送他的,月白色的细布,边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草。他低声道:“是小姐教得好。”
云溪接过帕子擦汗,指尖触到布料上熟悉的针脚,心里忽然有些发痒。她坐在场边的草地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城墙:“你这人,除了练武就没别的事做了?”
王石站在她身边,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几乎要覆住她的裙角。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多练点,才能活下去。”
这话像块小石子,在云溪心里漾开圈涟漪。她想起父亲说过他的身世,那个在人贩子手里辗转,靠农户收留才活下来的少年,大概是把“活下去”三个字刻进了骨子里。她忽然有些心疼,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本书:“这是我爹批注的《孙子兵法》,你拿去看看吧。行军打仗,不光靠武力。”
书的封皮是深蓝色的锦缎,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王石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他捧着书,指腹摩挲着封面上的纹路,低声道:“谢谢周小姐。”
从那以后,帅帐后的小偏厅便成了两人常待的地方。每天傍晚,云溪处理完文书,就会带着兵书去找王石。他识的字不多,常常对着书页蹙眉,云溪便坐在他对面,借着油灯的光,一字一句地讲解。
“你看这里,”她用手指点着书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的是不光要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还要懂他们的将领性子。就像上次辽军的萧将军,性子急躁,我们故意示弱,他果然中了埋伏。”
她讲得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王石坐在对面,听得认真,偶尔会打断她:“小姐,若是敌军将领沉稳如磐石呢?”
“那就激他。”云溪不假思索,“派人骂阵,烧他粮草,总能让他乱了方寸。”
王石摇摇头,指尖在“兵者诡道”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或许可以反着来。他沉稳,我们就比他更沉,耗到他粮草不济,自然会退。”
云溪愣住了,仔细琢磨了会儿,突然拍着桌子笑起来:“王石,你可真行!这招我怎么没想到?”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浮动,王石看着她笑弯的眉眼,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眼里像是落了星子,亮得惊人。
这些都被周夫人看在眼里。
那日她去偏厅送点心,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云溪正低头给王石讲解兵书,鬓边的发丝垂下来,扫过书页;王石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专注得忘了翻书。夕阳从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依偎着,缠绵着,像幅温柔的画。
回到内帐,周夫人便对周显说:“云溪这丫头,怕是对王石上心了。”
周显正在擦拭佩刀,闻言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他是个好兵,忠勇,有谋略,可终究是……”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王石身世不明,说到底只是个草根出身的士兵,配不上将门千金。
“身世有什么要紧?”周夫人打断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当年你不也只是个屯田校尉?我爹还不是把我许给了你?我看这孩子沉稳可靠,又有勇有谋,将来必有出息。再说,他对云溪也不是无意——你没见他看云溪的眼神吗?藏着光呢。”
周显沉默了。他放下佩刀,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风沙。远处的校场上,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隐约传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云溪清脆的笑声。
他想起女儿刚来时,总说军营的风沙磨人;想起她第一次见王石,眼里闪烁的好奇;想起她如今说起兵法时的神采飞扬,说起王石时,不自觉温柔的语气。
风沙卷着枯草掠过窗沿,周显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像被什么东西悄悄撬开了条缝。
他这个女儿,自小就野,不像寻常闺阁女子,她的天地,或许本就不该只在后宅的亭台楼阁里。只是……王石……
周显叹了口气,转身拿起佩刀,重新擦拭起来,只是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帐外的风沙还在吹,像在诉说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